順生錄之九 年譜二自正德己卯在江西至正德辛巳歸越
十有四年己卯,先生四十八歲,在江西。
正月,疏謝升蔭。
以三浰、九連功蔭子錦衣衛,世襲副千戶。上疏辭免,謂蔭子實非常典,私心終有未安;疾病已纏,圖報無日。疏入,不允。
疏乞致仕,不允。
以祖母疾亟故也。上書王晉溪瓊曰:「郴、衡諸處群孽,漏殄尚多。蓋緣進剿之時,彼省土兵不甚用命,廣兵防夾稍遲,是以致此。閩中之變,亦由積漸所致。始於延平,繼於邵武,又發於建寧、於汀漳、於沿海諸衛所。將來之禍,不可勝言,固非迂劣如某所能辦此也。又況近日祖母病危,日夜痛苦,方寸已亂。望改授,使全首領以歸。」
六月,奉敕勘處福建叛軍,十五日丙子,至豐城,聞宸濠反,遂返吉安,起義兵。
時福州三衛軍人進貴等脅眾謀叛,奉敕往勘。以六月初九日啟行,十五日午,至豐城,知縣顧佖迎,告濠反。先生遂返舟。
先是寧藩世蓄異志,至濠奸惡尤甚。正德初,與瑾納結,嘗風南昌諸生呈舉孝行,撫按諸司表奏,以張聲譽。安成舉人劉養正,素有詞文名,屈致鼓眾,株連富民,朘剝財產,縱大賊閔念四、凌十一等四出劫掠,以佐妄費。按察使陸完因濠器重,遂相傾附。及為本兵,首復護衛,樹羽翼。而濠欲陰入第二子為武宗後,其內宮閻順等潛至京師,發奏,朝廷置不問,且謫順等孝陵淨軍。濠益無忌。完改吏部。王瓊代為本兵,度濠必反,乃申軍律,督責撫臣修武備,以待不虞。而諸路戒嚴,捕盜甚急。凌十一系獄劫逃,瓊責期必獲。濠始恐,復風諸生頌己賢孝,挾當道奏之。武宗見奏,驚曰:「保官好升,保寧王賢孝,欲何為耶?」是時江彬方寵幸,太監張忠欲附彬以傾錢寧,聞是言,乃密應曰:「錢寧、臧賢交通寧王,其意未可測也。」太監張銳初通濠,復用南昌人張儀言,附忠、彬自固。而御史熊蘭居南昌,素仇濠,少師楊廷和亦欲革護衛免患,交為內主。上乃令太監韋霖傳旨。故事王府奏事人辭見有常,今稽違非制,於是試御史蕭淮上疏曰:「近奉敕旨,王人無事不得延留京師,臣有以仰窺陛下微意矣。臣不忍隱默,竊見寧王不遵祖訓,包藏禍心,多殺無辜,橫奪民產,虐害忠良,招納亡命,私造兵器,潛謀不軌。交通官校有年,如致仕侍郎李仕實,前鎮守太監畢真,及諸前後附勢者,皆今日亂臣賊子,關係宗社安危,非細故也。或逮系至京,或坐名罷削。布政使鄭岳、副使胡世寧,皆守正蒙害;宜亟起用,庶幾人知順逆,禍變可彌矣。」疏入,忠、彬等贊之,欲內閣降敕責鎮巡,而給事中徐之鸞、御史沈約等又具奏其不法。廷和恐禍及,欲濠上護衛自贖。同官外廷不知也。
一日,駙馬都尉崔元遣問瓊曰:「適聞宣召,明早赴闕,何事?」瓊問廷和。廷和佯驚曰:「何事?」瓊微笑曰:「公勿欺我。」廷和忸怩徐曰:「宣德中,有疑於趙,嘗命駙馬袁泰往諭,竟得釋,或此意也。」明旦,瓊至左順門,見元領敕,謂曰:「此大事,何不廷宣?」乃留,當廷領之。敕有曰:「蕭淮所言,關係宗社大計,朕念親親,不忍加兵,特遣太監賴義、駙馬都尉崔元、都御史顏顧壽往諭,革其護衛。」元領敕既行,廷和復令兵部發兵觀變。瓊曰:「此不可洩。近給事中孫懋易贊建議選兵操江,為江西流賊設備。疏入,留中日久,第請如擬行之,備兵之方無出此矣。」廷和默然。會濠偵卒林華者,聞朝議二三,不得實,書夜奔告。值濠生辰,宴諸司,聞言大驚,以為詔使此來,必用昔日蔡震擒荊藩故事。且舊制凡抄解宮眷,始遣駙馬親臣,固不記趙王事也。宴罷,密召士實、劉吉等謀之。養正曰:「事急矣,明旦諸司入謝,即可行事。」是夜集兵以俟。比旦,諸司入謝,濠出立露台,宣言於眾曰:「汝等知大義否?」都御史孫燧對曰:「不知。」濠曰:「太后有密旨,令我起兵監國,汝保駕否?」燧曰:「天無二日,民無二王,此是大義,不知其他。」濠怒令縛之。按察司副使許逵從下大呼曰:「朝廷所遣大臣,反賊敢擅殺耶!」罵不絕口。校尉火信曳出惠民門外,同遇害。是時日午,天忽陰曀,遂劫鎮巡諸司下獄,奪其印。於是太監王宏、御史王金、公差主事馬思聰、金山布政使胡濂、參政陳杲、劉斐、參議許效廉、黃宏、僉事顧鳳、都指揮許清、白昂,皆在系。思聰、宏不食死。濠乃偽置官屬,以吉暨余欽、萬銳等為太監,迎士實為太師,先期迎養正、南浦驛為國師,閔念四等各為都指揮,參政王倫為兵部尚書,季學暨僉事潘鵬、師夔輩俱聽役。脅布政使梁宸、按察使楊璋、副使唐錦、都指揮馬驥,移咨府部,傳檄遠近,革年號,斥乘輿。分遣所親婁伯、王春等四出收兵。
始濠聞武宗嬖伶官臧賢,乃遣秦榮就學音樂,饋萬金及金絲寶壺。一日,武宗幸賢,賢以壺注酒,訝其精澤巧麗,曰:「何從得此?」賢吐實。武宗曰:「寧叔何不獻我?」是時小劉新得幸,濠失賄,深銜之。比罷歸,小劉笑曰:「爺爺尚思寧王物,寧王不思爺爺物足矣!不記薦疏乎?」武宗乃益疑忠、彬,因贊蕭疏,遂及賢,賢不知也。濠遣人留賢家,多復壁,外鑰木櫥,開則長巷,後通屋,甚隱,人無覺者。有旨大索賢家,林華遽走會同館,得馬,故速歸。
初,寧獻王臞仙傳惠、靖、康三王,康王久無子,宮人南昌馮氏以成化丁酉生濠。康王夢蛇入宮,啖人殆盡,心惡之,欲弗舉,以內人爭免,遂匿優人家,與秦榮同寢處。稍長,淫宮中。康王憂憤且死,不令入訣。弘治丙辰襲位,通書史歌詞。至是謀逆,期以八月十五日因入試官吏生校舉事,比林華至,始促反。
十九日,疏上變。
濠既戕害守臣,因劫諸司據會城,乃悉拘護衛集亡命,括丁壯,號兵十萬,奪運船順下。戊寅,襲南康,知府陳霖等遁。己卯,襲九江,兵備曹雷、知府汪穎、指揮劉勳等遁,屬縣聞風皆潰。濠初謀欲徑襲南京,遂犯北京,故乘勝剋期東下。先生聞變,返舟,值南風急,舟弗能前,乃焚香拜泣告天曰:「天若哀憫生靈,許我匡扶社稷,願即反風。若無意斯民,守仁無生望矣。」須臾,風漸止,北帆盡起。濠遣內官喻才領兵追急,是夜乃與幕士蕭禹、雷濟等潛入魚舟得脫。然念兩京倉卒無備,欲沮撓之,使遲留旬月。於是故為兩廣機密大牌,備兵部咨及都御史顏咨云:「率領狼達官兵四十八萬江西公於。」令雷濟等飛報搖之。濠見檄,果疑懼,遲延未發。先生四晝夜至吉安,明日庚辰,上疏告變。乃與知府伍文定等計,傳檄四方,暴發逆濠罪狀,檄列郡起兵以勤王。疏留。覆命巡按御史謝源、伍希儒、紀功,張疑兵於豐城,又故張接濟官軍公移,備雲兵部咨題,准令許泰、卻永分領邊軍四萬,從鳳陽陸路進;劉暉、桂勇分領京邊官軍四萬,從徐淮水陸並進,王守仁領兵二萬,楊旦等領兵八萬,陳金等領兵六萬,分道並進,剋期夾攻南昌。且以原奉機密敕旨為據,故令各兵徐行,待其出城,遮擊前後以誤之。又為李士實、劉養正內應偽書,賊將凌十一、閔念四投降密狀,令濟光等親人計入於濠。濠乃留兵會城以觀變。至七月三日,諜知非實,乃屬宗支栱條與萬銳等留兵萬餘守南昌,遣潘鵬持檄說安慶,季學說吉安,而自與宗支栱栟、士實、養正等東下。賊眾六萬人,號十萬,以劉吉為監軍,王綸參贊軍務,指揮葛江為偽都督,總一百四十餘隊,分五哨。出鄱陽,過九江,令師夔守之,直趨安慶。時欽、凌等攻圍雖已浹旬,知府張文錦、守備都指揮楊銳、指揮使崔文同守不下。
按是時巡撫南畿都御史李克嗣飛章告變,瓊請會議左順門。眾觀望,猶不敢斥言濠反。瓊獨曰:「豎子素行不義,今倉卒舉亂,殆不足慮。都御史王守仁據上游躡之,成擒必矣。」乃從直房頃刻覆十三疏,首請下詔削濠屬籍,正賊名。次請命將出師,趨南都,命伯方壽祥防江都,御史俞諫率淮兵翊南都,尚書王鴻儒主給餉。次請命守仁率南贛兵由臨、吉,都御史秦金率湖兵由荊、瑞會南昌,克嗣鎮鎮江,許廷光鎮浙江,業蘭鎮儀真,遏賊沖。傳檄江西諸路,但有忠臣義士,能倡義旅以擒反者,封侯。又請南京守備操江武職並五府掌印歛書官各自陳取上裁,務在得人,以固根本。詔悉從之。先生在吉安,守益趨見曰:「聞濠誘葉芳兵夾攻吉安。」先生曰:「芳必不叛。諸賊舊以茅為屋,叛則焚之。我過其巢,許其伐鉅木創屋萬餘。今其黨各千餘,不肯焚矣。」益曰:「彼從濠,望封拜,可以尋常計乎?」先生默然良久曰:「天下盡反,我輩固當如此做。」益惕然,一時胸中利害如洗。次早復見曰:「昨夜思之,濠若遣逮老父奈何?已遣報之,急避他所。」
壬午,再告變。
叛黨方盛,恐中途有阻,故再上。
疏乞便道省葬,不允。
先生起兵,未奉成命。上便道省葬疏,意示遭變暫留,姑為牽制攻討,俟命師之至,即從初心。時奉旨:「著督兵討賊,所奏省親事,待賊平之日來說。」
疏上偽檄。
六月二十二日,參政季學同南昌府學教授趙承芳旗校十二人□偽檄榜諭吉安府,至墨潭,領哨官縛送軍門。先生即固封以進。其疏略曰:「陛下在位一十四年,屢經變難,民心騷動,尚爾巡游不已,致使宗室謀動干戈,冀竊大寶。且今天下之覬覦,豈特一寧王?天下之奸雄,豈特在宗室?言念及此,懍骨寒心。昔漢武帝有輪台之悔,而天下向治;唐德宗下奉天之詔,而士民感泣。伏望皇上痛自克責,易轍改弦;罷出奸諛,以回天下豪傑之心;絕跡巡游,以杜天下奸雄之望;則太平尚有可圖,群臣不勝幸甚。」
甲辰,義兵發吉安。丙午,大會於樟樹。己酉,誓師。庚戌,次市汊。辛亥,拔南昌。
先生聞濠兵既出,乃促列郡兵剋期會於樟樹,自督知府伍文定等及通判談儲、推官王暐,以十三日甲辰發吉安。於是臨江知府戴德孺、袁州知府徐璉、贛州知府邢珣、瑞州通判胡堯元、童琦、南安推官徐文英、贛州都指揮余恩、新淦知縣李美、泰和知縣李楫、寧都知縣王天與、萬安知縣黃冕,各以其兵來赴。己酉,誓師於樟樹,次豐城。諜知賊設伏於新舊廠,以為省城之應,乃遣奉新知縣劉守緒領兵從間道夜襲破之。庚戌,發市汊,分佈既定,薄幕齊發。辛亥黎時,各至信地。先是城中為備甚嚴,及廠賊潰奔入城,一城皆驚。又見我師驟集,益奪其氣。眾乘之,呼噪梯□而登,遂入城,擒栱條、萬銳等千有餘人,所遺宮眷縱火自焚。先生乃撫定居民,分釋協從,封府庫,收印信,人心始寧。於是胡濂、劉裴、許效廉、唐錦、賴鳳、王□等皆自投首。初,會兵樟樹,眾以安慶被圍,急宜引兵赴之。先生曰:「今南康、九江皆為賊據,我兵若越二城,直趨安慶,賊必回軍死門,是我腹背受敵也。莫若先破南昌,賊失內據,勢必歸援。如此,則安慶之圍自解,而賊成擒矣。」卒如計雲。
遂促兵追濠。甲寅,始接戰。乙卯,戰於黃家渡。丙辰,戰於八字腦。丁巳,獲濠樵捨,江西平。
初,濠聞南昌告急,即欲歸援,遂解安慶圍,移沅子港。先分兵二萬趨南昌,身旋繼之。二十二日,先生偵知其故,問眾計安出?多以賊勢強盛,宜堅壁觀釁,徐圖進止。先生曰:「賊勢雖強,未逢大敵,惟以爵賞誘之。今進不得逞,退無所歸,眾已消沮。若出奇擊惰,不戰自潰:所謂先人有奪人之氣也。」會撫州知府陳槐、進賢知縣劉源清提兵亦至。乃遣伍文定、邢珣、徐璉、戴德孺各領兵五百,分道並進,擊其不意。又遣余恩以兵四百,往來湖上誘致之。陳槐、胡堯元、童琦、談儲、王暐、徐文英、李美、李楫、王冕、王軾、劉守緒、劉源清等,各引兵百餘,四面張疑設伏,候文定等合擊之。分佈既定,甲寅,乘夜急進。文定以正兵當賊鋒,恩繼之,珣繞出賊後,璉、德孺張兩翼以分其勢。乙卯,賊兵鼓噪乘風逼黃家渡,氣驕甚。文定、恩佯北以致之。賊爭趨利,前後不相及。珣從後橫擊,直貫其中。文定、恩乘之,夾以兩翼,四面伏起。賊大潰,退保八字腦。濠懼,厚賞勇者,且令盡發九江、南康守城兵益之。是日建昌知府曾璵兵亦至。先生以為九江不破,則湖無外援;南康不復,則我難後躡。乃遣槐領兵四百,合饒州知府林瑊兵攻九江,以廣信知府周朝佐取南康。丙辰,賊復並力挑戰。我兵少卻,文定立銃炮間,火燎其須,殊死戰。炮人濠副舟,賊大敗,擒斬二千餘,溺死者無算。乃聚樵捨,連舟為方陣,盡出金銀賞士。先生乃密為火攻具,使珣擊其左,璉、德孺出其右,恩等設伏,期火發以合。丁巳,濠方晨朝群臣,責不用命者,將引出斬之。爭論未決,我兵掩至,火及濠副舟,眾遂奔散。妃嬪與濠泣別,多赴水死。濠為知縣王冕所執,與其世子眷屬,及偽黨士實、養正、劉吉、余欽、王綸、熊瓊、盧衍、盧橫、丁樻、王春、吳十三、秦榮、葛江、劉勳、何塘、王行、吳七、火信等數百,復執脅從官王宏、王金、楊璋、金山、王疇、程杲、潘鵬、梁宸、郟文、馬驥,白昂等,擒斬三千,落水二萬餘,衣甲器械財物與浮屍橫十餘里。余賊數百艘逃潰,乃分兵追剿。戊午,及於昌邑,大破之。至吳城,復斬擒千餘,死水中殆盡。己未,得槐等報,各擒斬復千餘。蓋自起兵至破賊,曾不旬日,紀功凡一萬一千有奇。初先生屢疏力疾赴閩,值寧藩變,臣子義不容捨。又闔省方面並無一人,事勢幾會,間不容髮,故復圖為牽制攻守,以俟命師之至。疏入未報,即以捷聞。
洪嘗見龍光述張疑行間事甚悉,嘗問曰:「事濟否?」先生曰:「未論濟與不濟,且言疑與不疑。」光曰:「疑固不免。」曰:「但得渠一疑,事濟矣。」後遇河圖為武林驛丞,又言公欲稽留宸濠,何時非間,何事非間。嘗問光曰:「曾會劉養正否?」光對曰:「熟識。」即使光行間,移養正家屬城內,善飲食之。縛□檄人欲斬,濟躡足,遂不問。一日發牌票二百餘,左右莫知所往。臨省城,先以順逆禍福之理諭官民。聞銳與瑞昌王助逆,遣其心腹胡景隆招回各兵,以離其黨。徒見成功之易,而不知其伐謀之神也。黃弘綱聞安吉居人疑曰:「王公之戈,未知何向?」亟入告,先生笑而不答。出兵誓師,斬失律者殉營中,軍士股慄,不敢仰視,不知即前□檄人也。後賊平,張、許謗議百出,天下是非益亂,非先生自信於心,烏能遽白哉?
先是先生思豫備,會汀、漳兵備僉事週期雍以公事抵贛,知可與謀,且官異省,屏左右語之。雍歸,即陰募驍勇,部勒以俟,故晨奉檄而夕就道。福建左布政使席書、嶺東兵備僉事王大用,亦以兵來,道聞賊平,乃還。致仕都御史林俊聞變,夜范錫為佛狼機銃,並火藥法,遣僕從間道來遺,勉以討賊。
先生入城,日坐都察院,開中門,令可見前後。對士友論學不輟。報至,即登堂遣之。有言伍焚須狀,暫如側席,遣牌斬之。還坐,眾鹹色怖驚問。先生曰:「適聞對敵小卻,此兵家常事,不足介意。」後聞濠已擒,問故行賞訖,還坐,鹹色喜驚問。先生曰:「適聞寧王已擒,想不偽,但傷死者眾耳。」理前語如常。傍觀者服其學。
濠就擒,乘馬入,望見遠近街衢行伍整肅,笑曰:「此我家事,何勞費心如此!」一見先生,輒詫曰:「婁妃,賢妃也。自始事至今,苦諫未納,適投水死,望遣葬之。」比使往,果得屍,蓋週身皆紙繩內結,極易辨。婁為諒女,有家學,故處變能自全。
八月,疏諫親征。
是時兵部會議命將討賊。武宗詔曰:「不必命將,朕當親率六師,奉天征討。」於是假威武大將軍鎮國公行事,命太監張永、張忠、安邊伯許泰、都督劉暉,率京邊官軍萬餘,給事祝續、御史張綸,隨軍紀功。雖捷音久上,不發,皆云:「元惡雖擒,逆黨未盡,不捕必遺後患。」先生具疏諫止,略曰:「臣於告變之後,選將集兵,振威揚武,先攻省城,虛其巢穴,繼戰鄱湖,擊其惰歸。今宸濠已擒,謀黨已獲,從賊已掃,閩、廣赴調軍士已散,地方驚攪之民已帖。竊惟宸濠擅作辟威,睥睨神器,陰謀久蓄;招納叛亡,輦轂之動靜,探無遺跡;廣置奸細,臣下之奏白,百不一通。發謀之始,逆料大駕必將親征,先於沿途伏有奸黨,期為博浪、荊軻之謀。今逆不旋踵,遂已成擒。法宜解赴闕門,式昭天討。然欲付之部下各官,誠恐潛布之徒乘隙竊發;或虞意外,臣死有餘憾矣。」蓋時事方艱,賊雖擒,亂未已也。
是月疏免江西稅,益王,淮王餉軍,留朝覲官,恤重刑以實軍伍,處置署印府縣從逆人,參九江、南康失事,便道省葬,前後凡九上。
再乞便道省葬,不允。
與王晉溪書曰:「始懇疏乞歸,以祖母鞠育之恩,思一面為訣。後竟牽滯兵戈,不及一見,卒抱終天之痛。今老父衰疾,又復日亟,而地方已幸無事,何惜一舉手投足之勞,而不以曲全之乎?」
九月壬寅,獻俘錢塘,以病留。
九月十一日,先生獻俘發南昌。忠、泰等欲追還之,議將縱之鄱湖,俟武宗親與遇戰,而後奏凱論功。連遣人追至廣信。先生不聽,乘夜過玉山、草萍驛。張永候於杭,先生見永謂曰:「江西之民,久遭濠毒,今經大亂,繼以旱災,又供京邊軍餉,困苦既極,必逃聚山谷為亂。昔助濠尚為脅從,今為窮迫所激,奸黨群起,天下遂成土崩之勢。至是興兵定亂,不亦難乎?」永深然之,乃徐曰:「吾之此出,為群小在君側,欲調護左右,以默輔聖躬,非為掩功來也。但皇上順其意而行,猶可挽回,萬一若逆其意,徒激群小之怒,無救於天下大計矣。」於是先生信其無他,以濠付之,稱病西湖淨慈寺。
武宗嘗以威武大將軍牌遣錦衣千戶追取宸濠,先生不肯出迎。三司苦勸。先生曰:「人子於父母亂命,若可告語,當涕泣以從,忍從諛乎?」不得已,令參隨負敕同迎以入。有司問勞錦衣禮,先生曰:「止可五金。」錦衣怒不納。次日來辭,先生執其手曰:「我在正德間下錦衣獄甚久,未見輕財重義有如公者。昨薄物出區區意,只求備禮。聞公不納,令我惶愧。我無他長,止善作文字。他日當為表章,令錦衣知有公也。」於是復再拜以謝。其人竟不能出他語而別。奉敕兼巡撫江西。
十一月,返江西。
先生稱病,欲堅臥不出,聞武宗南巡,已至維揚,群奸在側,人情洶洶。不得已,從京口將徑趨行在。大學士楊一清固止之。會奉旨兼巡撫江西,遂從湖口還。
忠等方挾宸濠搜羅百出,軍馬屯聚,糜費不堪。續、綸等望風附會,肆為飛語,時論不平。先生既還南昌,北軍肆坐慢罵,或故沖導起釁。先生一不為動,務待以禮。豫令巡捕官諭市人移家於鄉,而以老羸應門。始欲犒賞北軍,泰等預禁之,令勿受。乃傳示內外,諭北軍離家苦楚,居民當敦主客禮。每出,遇北軍喪,必停車問故,厚與之櫬,嗟歎乃去。久之,北軍鹹服。會冬至節近,預令城市舉奠。時新經濠亂,哭亡酹酒者聲聞不絕。北軍無不思家,泣下求歸。先生與忠等語,不稍徇,漸已知畏。忠、泰自居所長,與先生較射於教場中,意先生必大屈。先生勉應之,三發三中,每一中,北軍在傍哄然,舉手嘖嘖。忠、泰大懼曰:「我軍皆附王都耶!」遂班師。
十有五年庚辰,先生四十九歲,在江西。
正月,赴召次蕪湖。尋得旨,返江西。
忠、泰在南都讒先生必反,惟張永持正保全之。武宗問忠等曰:「以何驗反?」對曰:「召必不至。」有詔面見,先生即行。忠等恐語相違,復拒之蕪湖半月。不得已,入九華山,每日宴坐草庵中。適武宗遣人覘之,曰:「王守仁學道人也,召之即至,安得反乎?」乃有返江西之命。始忠等屢矯偽命,先生不赴,至是永有幕士順天、檢校錢秉直急遣報,故得實。
先生赴召至上新河,為諸幸讒阻不得見。中夜默坐,見水波拍岸,汩汩有聲。思曰:「以一身蒙謗,死即死耳,如老親何?」謂門人曰:「此時若有一孔可以竊父而逃,吾亦終身長往不悔矣。」
江彬欲不利于先生,先生私計彬有他,即計執彬武宗前,數其圖危宗社罪,以死相抵,亦稍償天下之忿。徐得永解。其後刑部判彬有曰:「虎旅夜驚,已幸寢謀於牛首;宮車宴駕,那堪遺恨於豹房。」若代先生言之者。
以晦日重過開先寺,留石刻讀書台後,詞曰:「正德己卯六月乙亥,寧藩濠以南昌叛,稱兵向闕,破南康、九江,攻安慶,遠近震動。七月辛亥,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復南昌,宸濠擒,餘黨悉定。當此時,天子聞變赫怒,親統六師臨討,遂俘宸濠以歸。於赫皇威!神武不殺,如霆之震,靡擊而折。神器有歸,孰敢窺竊。天鑒於宸濠,式昭皇靈,嘉靖我邦國。正德庚辰正月晦,提督軍務都御史王守仁書。」從征官屬列於左方。明日游白鹿洞,徘徊久之,多所題識。
二月,如九江。
先生以車駕未還京,心懷憂惶。是月出觀兵九江,因游東林、天池、講經台諸處。
是月,還南昌。
三月,請寬租。
江西自己卯三月不雨,至七月,禾苗枯死。繼遭濠亂,小民乘隙為亂。先生盡心安戢,許乞優恤。至是部使數至,督促日追,先生上疏略曰:「日者流移之民,聞官軍將去,稍稍脅息,延望歸尋故業,足未入境,而頸已繫於追求者之手矣!夫荒旱極矣,而因之以變亂;變亂極矣,而又加之以師旅;師旅極矣,而又加之以供饋。益之以誅求,亟之以征斂。當是之時,有目者不忍觀,有耳者不忍聞,又從而剼其膏血,有人心者尚忍乎?寬恤之虛文,不若蠲租之實惠;賑濟之難及,不若免稅之易行。今不免租稅,不息誅求,而徒曰寬恤賑濟,是奪其口中之食,而曰吾將療汝之饑;刳其腹腎之肉,而曰吾將救汝之死:凡有血氣者,皆將不信之矣。」
按是年與巡按御史唐龍、朱節上疏計處寧藩變產官銀,代民上納,民困稍蘇。
三疏省葬,不允。
五月,江西大水,疏自劾。
是年四月,江西大水,漂溺公私廬捨,田野崩陷。先生上疏自劾四罪。且曰:「自春入夏,雨水連綿,江湖漲溢,經月不退。自贛、吉、臨、瑞、廣、撫、南昌、九江、南康,沿江諸路,無不被害。黍苗淪沒,室廬漂蕩,魚鱉之民聚棲於木杪,商旅之舟經行於閭巷,潰城決堤,千里為壑,煙火斷絕,惟聞哭聲。詢之父老,皆謂數十年所未有也。伏惟皇上軫災恤變,別選賢能,代臣巡撫。即不以臣為顯戮,削其祿秩,黜還田裡,以為人臣不職之戒,庶亦有位知警,民困可息,天變可弭,人怒可洩:而臣亦死無憾矣。」
按是時武宗猶羈南畿,進諫無由,姑敘地方災異以自劾,冀君心開悟而加意黎元也。
六月,如贛。
十四日,從章口入玉笥大秀宮。十五日,宿雲儲。十八日,至吉安,游青原山,和黃山谷詩,遂書碑。行至泰和,少宰羅欽順以書問學。先生答曰:「來教訓某《大學》古本之復,以人之學,但當求之於內,而程、朱格物之說,不免求之於外,遂去朱子之分章,而削其所補之傳。非敢然也。學豈有內外乎?《大學》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。朱子疑其有脫誤,而改正補緝之;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,悉從其舊而已矣。失在過信孔子則有之,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傳也。夫學貴得之心。求之於心而非也,雖其言之出於孔子,不敢以為是也,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?求之於心而是也,雖其言之出於庸常,不敢以為非也,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?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,今讀其文辭,既明白而可通,論其功夫,又易簡而可入,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,彼段之必在於此?與此之如何而缺,彼之如何而誤?而遂正補緝之,無乃重於背朱而輕於叛孔已乎?來教謂:『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,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,則「正心誠意」四字,亦何不盡之有?何必入門之際,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?』誠然誠然。若語其要,則『修身』二字亦足矣,何必又言『正心』?『正心』二字亦足矣,何必又言『誠意』?『誠意』二字亦足矣,何必又言『致知』,又言『格物』?惟其工夫之詳密,而要之只是一事,所以為精一之學,此正不可不思者也。夫理無內外,性無內外,故學無內外。講習討論,未嘗非內也;反觀內省,未嘗遺外也。夫謂學必資於外求,是以己性為有外也,是義外也,用智者也;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,是以己性為有內也,是有我也,自私者也: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。故曰:『精義入神,以致用也;利用安身,以崇德也。』性之德也,合內外之道也。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。格物者,《大學》之實下手處,徹首徹尾,自始學至聖人,只此工夫而已。非但入門之際,有此一段也。夫正心、誠意、致知、格物,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,其所以用力日可見之地。故格物者,格其心之物也,格其意之物也,格其知之物也;正心者,正其物之心也;誠意者,誠其物之意也;致知者,致其物之知也: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?理一而已。以其理之凝聚而言,則謂之性;以其主宰而言,則謂之心;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,則謂之意;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,則謂之知;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,則謂之物。故就物而言,謂之格;就知而言,謂之致,就意而言,謂之誠;就心而言,謂之正。正者,正此也;誠者,誠此也;致者,致此也;格者,格此也。皆所謂窮理以盡也。天下無性外之理,無性外之物。學之不明,皆由世之儒者認理為外,認物為外,而不知義外之說,孟子蓋嘗辟之,乃至襲陷其內而不覺,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?不可以不察也。凡執事所以致疑於格物之說者,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;必謂其專事於反觀內省之為,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;必謂其一意於綱領本原之約,而脫略於支條節目之詳也;必謂其沉溺於枯杭虛寂之偏,而不盡於物理人事之變也。審如是,豈但獲罪於聖門,獲罪於朱子?是邪說誣民,叛道亂正,人得而誅之也,而況於執事之正直哉?審如是,世之稍明訓詁,聞先哲之緒綸者,皆知其非也,而況執事之高明乎哉?凡某之所謂格物,其於朱子九條之說,皆包羅統括於其中;但為之有要,作用不同:正所謂毫釐之差耳。然毫釐之差,而千里之謬實起於此,不可不辨。」
是月至贛。
先生至贛,大閱士卒,教戰法。江彬遣人來觀動靜。相知者俱請回省,無蹈危疑。先生不從,作《啾啾吟》解之,有曰:「東家老翁防虎患,虎夜入室銜其頭。西家小兒不識虎,持竿驅虎如驅牛。」且曰:「吾在此與童子歌詩習禮,有何可疑?」門人陳九川等亦以為言。先生曰:「公等何不講學,吾昔在省城,處權豎,禍在目前,吾亦帖然;縱有大變,亦避不得。吾所以不輕動者,亦有深慮焉耳。」
洪昔葺師疏,《便道歸省》與《再報濠反疏》同日而上,心疑之,豈當國家危急存亡之日而暇及此也?當是時,倡義興師,濠且旦夕擒矣,猶疏請命將出師,若身不與其事者。至《諫止親征疏》,乃歎古人處成功之際難矣哉!
七月,重上江西捷音。
武宗留南都既久,群黨欲自獻俘襲功。張永曰:「不可。昔未出京,宸濠已擒,獻俘北上,過玉山,渡錢塘,經人耳目,不可襲也。」於是以大將軍鈞帖令重上捷音。先生乃節略前奏,入諸人名於疏內,再上之。始議北旋。
尚書霍韜曰:「是役也,罪人已執,猶動眾出師;地方已寧,乃殺民奏捷。誤先朝於過舉,搖國是於將危。蓋忠、泰之攘功賊義,厥罪滔天,而續、綸之詭隨敗類,其黨惡不才亦甚矣。」御史黎龍曰:「平藩事,不難於成功,而難於倡義。蓋以逆濠之反,實有內應,人懷觀望,而一時勤王諸臣,皆捐軀亡家,以赴國難。其後忌者構為飛語,欲甘心之,人心何由服乎?後有事變,誰復肯任之者?」費文獻公宏《送張永還朝序》曰:「茲行也,定禍亂而不必功出於己:開主知而不使過歸乎上;節財用不欲久困乎民;扶善類而不欲罪移非辜。且先是發瑾罪狀,首以規護衛為言,實以逆謀之成,萌於護衛之復,其早辨預防,非有體國愛民之心,不能及此。」
洪謂:「平藩事不難於倡義,而難於處忠、泰之變。蓋忠、泰挾天子以偕亂,莫敢誰何?豹房之謀,無日不在畏,即據上游不敢騁,卒能保乘輿還宮,以起世宗之正始。開先勒石所謂:『神器有歸,孰敢窺竊。』又曰:『嘉靖我邦國。』則改元之兆先征於茲矣。噫!豈偶然哉!」
先生在贛時,有言萬安上下多武士者。先生令參隨往紀之。命之曰:「但多膂力,不問武藝。」已而得三百餘人。龍光問曰:「宸濠既平,紀此何為?」曰:「吾聞交址有內難,出其不意而搗之,一機會也。」後二十年,有登庸之役,人皆相傳先生有預事謀,而不知當時計有所在也。
八月,咨部院雪冀元亨冤狀。
先是宸濠攬結名士助己,凡仕江右者,多隆禮際。武陵冀元亨為公子正憲師,忠信可托,故遣往謝,徉與濠論學。濠大笑曰:「人癡乃至此耶!」立與絕。比返贛述故,先生曰:「禍在茲矣。」乃衛之間道歸。及是張、許等索釁不得,遂逮元亨,備受考掠,無片語阿順。於是科道交疏論辯,先生備咨部院白其冤。世宗登極,詔將釋。前已得疾,後五日卒於獄。同門陸澄、應典輩備棺殮。訃聞,先生為位慟哭之。元亨字惟乾,舉鄉試。其學以務實不欺為主,而謹於一念。在獄視諸囚不異一體,諸囚日涕泣,至是稍稍聽學自慰。湖廣逮其家,妻李與二女俱不怖,曰:「吾夫平生尊師講學,肯有他乎?」手治麻枲不輟。暇則誦《書》歌《詩》。事白,守者欲出之。李曰:「不見吾夫,何歸?」按察諸僚婦欲相會,辭不敢赴。已乃潔一室,就視則囚服不釋麻枲。有問者,答曰:「吾夫之學不出閨門衽席間。」聞者悚愧。元亨既卒,先生移文恤其家。
羅洪先贈女兄夫周汝方序略曰:「憶龍岡嘗自贛病歸,附廬陵劉子吉舟。劉與陽明先生素厚善,會母死,往請墓誌。實濠事暗相邀結,不合而返。至舟,顧龍岡呻吟昏瞀,意其熟寢也。呼門人王儲,歎曰:『初意專倚陽明,兩日數調以言,若不喻意,更不得一肯綮,不上此船明矣。此事將遂已乎,且吾安得以一身當重擔也?』儲拱手曰:『先生氣弱,今天下屬先生,先生安所退托?陽明何足為有無哉?』劉曰:『是固在我,多得數人更好。陽明曾經用兵爾。』儲曰:『先生以陽明為才乎,吾見其怯也。』劉曰:『誠然。贛州峒賊,髦頭耳,乃終日練兵,若對大敵,何其張惶哉?』相與大笑而罷。龍岡反捨,語予若此,己卯二月也。其年六月,濠反,子吉與儲附之。七月,陽明先生以兵討賊。八月俘濠。是時議者紛然,予與龍岡竊歎莫能辨。比見詆先生者,問之曰:『吾惡其言是而行非,蓋其偽也。龍岡舌尚在,至京師,見四方人士,猶有為前言者否乎?盍以語予者語之。』其後養正既死,先生過吉安,令有司葬其母,復為文以奠。辭曰:『嗟嗟!劉生子吉,母死不葬,爰及干戈;一念之差,遂至於此,嗚呼哀哉!今吾葬子之母,聊以慰子之魂。蓋君臣之義,雖不得私於子之身,而朋友之情,猶得以盡於子之母也,嗚呼哀哉!』其事在是年六月。」
閏八月,四疏省葬,不允。
初,先生在贛,聞祖母岑太夫人訃,及海日翁病,欲上疏乞歸,會有福州之命。比中途遭變,疏請命將討賊,因乞省葬。朝廷許以賊平之日來說。至是凡四請。嘗聞海日翁病危,欲棄職逃歸,後報平復,乃止。一日,問諸友曰:「我欲逃回,何無一人贊行?」門人周仲曰:「先生思歸一念,亦似著相。」先生良久曰:「此相安能不著?」
九月,還南昌。
先生再至南昌。武宗駕尚未還宮,百姓嗷嗷,乃興新府工役,檄各院道取濠廢地逆產,改造貿易,以濟饑代稅,境內稍蘇。嘗遺守益書曰:「自到省城,政務紛錯,不復有相講習如虔中者。雖自己舵柄不敢放手,而灘流悍急,須仗有力如吾謙之者持篙而來,庶能相助更上一灘耳。」泰州王銀服古冠服,執木簡,以二詩為贄,請見。先生異其人,降階迎之。既上坐,問:「何冠?」曰:「有虞氏冠。」問:「何服?」曰:「老萊子服。」曰:「學老萊子乎?」曰:「然。」曰:「將止學服其服,未學上堂詐跌掩面啼哭也?」銀色動,坐漸側。及論致知格物,悟曰:「吾人之學,飾情抗節,矯諸外;先生之學,精深極微,得之心者也。」遂反服執弟子禮。先生易其名為「艮」,字以「汝止。」
進賢舒芬以翰林謫官市舶,自恃博學,見先生問律呂。先生不答,且問元聲。對曰:「元聲制度頗詳,特未置密室經試耳。」先生曰:「元聲豈得之管灰黍石間哉?心得養則氣自和,元氣所由出也。《書》雲『詩言志』,志即是樂之本;『歌永言』,歌即是制律之本。永言和聲,俱本於歌。歌本於心,故心也者,中和之極也。」芬遂躍然拜弟子。
是時陳九川、夏良勝、萬潮、歐陽德、魏良弼、李遂、舒芬及襲衍日侍講席,而巡按御史唐龍、督學僉事邵銳,皆守舊學相疑,唐復以徹講擇交相勸。先生答曰:「吾真見得良知人人所同,特學者未得啟悟,故甘隨俗習非。今苟以是心至,吾又為一身疑謗,拒不與言,於心忍乎?求真才者,譬之淘沙而得金,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,然未能捨沙以求金為也。」當唐、邵之疑,人多畏避,見同門方巾中衣而來者,俱指為異物。獨王臣、魏良政、良器、鐘文奎、吳子金等挺然不變,相依而起者日眾。
十有六年辛巳,先生五十歲,在江西。
正月,居南昌。
是年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。先生聞前月十日武宗駕入宮,始舒憂念。自經宸濠、忠、泰之變,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難,出生死,所謂考三王,建天地,質鬼神,俟後聖,無弗同者。乃遺書守益曰:「近來信得致信得致良知三字,真聖門正法眼藏。往年尚疑未盡,今自多事以來,只此良知無不具足。譬之操舟得舵,平瀾淺瀨,無不如意,雖遇顛風逆浪,舵柄在手,可免沒溺之患矣。」一日,先生喟然發歎。九川問曰:「先生何歎也?」曰:「此理簡易明白若此,乃一經沉埋數百年。」九川曰:「亦為宋儒從知解上入,認識神為性體,故聞見日益,障道日深耳。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,此古今人人真面目,更復奚疑?」先生曰:「然譬之人有冒別姓墳墓為祖墓者,何以為辨?只得開壙將子孫滴血,真偽無可逃矣。我此良知二字,實千古聖聖相傳一點滴骨血也。」又曰:「某於此良知之說,從百死千難中得來,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。只恐學者得之容易,把作一種光景玩弄,不實落用功,負此知耳。」先生自南都以來,凡示學者,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為本。有問所謂,則令自求之,未嘗指天理為何如也。間語友人曰:「近欲發揮此,只覺有一言發不出,津津然如含諸口,莫能相度。」久乃曰:「近覺得此學更無有他,只是這些子,了此更無餘矣。」旁有健羨不已者,則又曰:「連這些子亦元放處。」今經變後,始有良知之說。
錄陸象山子孫。
先生以象山得孔、孟正傳,其學術久抑而未彰,文廟尚缺配享之典,子孫未沾褒崇之澤,牌行撫州府金溪縣官吏,將陸氏嫡派子孫,仿各處聖賢子孫事例,免其差役;有俊秀子弟,具名提學道送學肄業。
按象山與晦翁同時講學,自天下崇朱說,而陸學遂泯。先生刻《象山文集》,為序以表彰之。席元山嘗聞先生論學於龍場,深病陸學丕顯,作《鳴冤錄》以寄先生。稱其身任斯道,庶幾天下非之而不顧。
五月,集門人於白鹿洞。
是月,先生有歸志,欲同門久聚,共明此學。適南昌府知府吳嘉聰欲成府志,時蔡宗兗為南康府教授,主白鹿洞事,遂使開局於洞中,集夏良勝、舒芬、萬潮、陳九川同事焉。先生遺書促鄒守益曰:「醉翁之意蓋有在,不專以此煩勞也。區區歸遁有日。聖天子新政英明。如謙之亦宜束裝北上,此會宜急圖之,不當徐徐而來也。」
庚辰春,甘泉湛先生避地發履塚下,與霍兀崖韜、方叔賢同時家居為會,先生聞之曰:「英賢之生,何幸同時共地,又可虛度光陰,失此機會耶?」是秋,兀崖過洪都,論《大學》,輒持舊見。先生曰:「若傳習書史,考正古今,以廣吾見聞則可;若欲以是求得入聖門路,譬之採摘枝葉,以綴本根,而欲通其血脈,蓋亦難矣。」至是,甘泉寄示《學庸測》,叔賢寄《大學》、《洪範》。先生遺書甘泉曰:「隨處體認天理,是真實不誑語。究兄命意發端,卻有毫釐未協。修齊治平,總是格物,但欲如此節節分疏,亦覺說話太多。且語意務為簡古,比之本文,反更深晦。莫若淺易其詞,略指路徑,使人自思得之,更覺意味深長也。」遺書叔賢曰:「道一而已。論其大本一原,則《六經》、《四書》無不可推之而同者,又不特《洪範》之於《大學》而已。譬之草木,其同者生意也;其花實之疏密,枝葉之高下,亦欲盡比而同之,吾恐化工不如是之雕刻也。君子論學固惟是之從,非以必同為貴。至於入門下手處,則有不容於不辨者。」先是倫彥式以訓嘗過虔中問學,是月遣弟以諒遺書問曰:「學無靜根,感物易動,處事多悔,如何?」先生曰:「三言者病亦相因。惟學而別求靜根,故感物而懼其易動;感物而懼其易動,是故處事而多悔也。心無動靜者也,故君子之學,其靜也常覺,而未嘗無也,故常應常寂,動靜皆有事焉,是之謂集義。集義故能無祗悔,所謂『動亦定,靜亦定』者也。心一而已,靜其體也,而復求靜根焉,是撓其體也;動其用也,而懼其易動焉,是廢其用也。故求靜之心即動也,惡動之心非靜也,是之謂動亦動,靜亦動,將迎起伏相迎於無窮矣。故循理之謂靜,從欲之謂動。」六月,赴內召,尋止之,升南京兵部尚書,參贊機務。遂疏乞便道省葬。
六月十六日,奉世宗敕旨,以「爾昔能剿平亂賊,安靜地方,朝廷新政之初,特茲召用。敕至,爾可馳驛來京,毋或稽遲。」先生即於是月二十日起程,道由錢塘。輔臣阻之,潛諷科道建言,以為「朝廷新政,武宗國喪,資費浩繁,不宜行宴賞之事」。先生至錢塘,上疏懇乞便道歸省。朝廷准令歸省,升南京兵部尚書,參贊機務。按《乞歸省疏》略曰:「臣自兩年以來,四上歸省奏,皆以親老多病,懇乞暫歸省視。復權奸讒嫉,恐罹曖昧之禍,故其時雖以暫歸為請,而實有終身丘壑之念矣。既而天啟神聖,人承大統,親賢任舊,向之為讒嫉者,皆以誅斥,陽德興而公道顯。臣於斯時,若出陷阱而登之春台也,豈不欲朝發夕至,一快其拜舞踴躍之私乎?顧臣父老且病,頃遭讒構,朝夕常有父子不相見之痛。今幸脫洗殃咎,復睹天日,父子之情,固思一見顏面以敘其悲慘離隔之懷。況臣取道錢塘,迂程鄉土,止有一日。此在親交之厚,將不能已於情,而況父子乎?然不以之明請於朝,而私竊行之,是欺君也;懼稽延之戮,而忍割情於所生,是忘父也。欺君者不忠,忘父者不孝:故臣敢冒罪以請。」
與陸澄論養生:「京中人回,聞以多病之故,將從事於養生。區區往年蓋嘗斃力於此矣。後乃知養德、養身只是一事。元靜所云『真我』者,果能戒謹恐懼而專心於是,則神住、氣住、精住,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,亦在其中矣。老子、彭籛之徒,乃其稟賦有若此者,非可以學而至。後世如白玉蟾、丘長春之屬,皆是彼所稱述以為祖師者,其得壽皆不過五六十。則所謂長生之說,當必有所指也。元靜氣弱多病,但宜清心寡慾,一意聖賢,如前所謂『真我』之說;不宜輕信異道,徒自惑亂聰明,斃精竭神,無益也。」
八月,至越。
九月,歸余姚省祖瑩。
先生歸省祖瑩,訪瑞雲樓,指藏胎衣地,收淚久之,蓋痛母生不及養,祖母死不及殮也。日與宗族親友宴游,隨地指示良知。德洪昔聞先生講學江右,久思及門,鄉中故老猶執先生往跡為疑,洪獨潛伺動支,深信之,乃排眾議,請親命,率二侄大經、應揚及鄭寅、俞大本,因王正心通贄請見。明日,夏淳、范引年、吳仁、柴鳳、孫應奎、諸陽、徐珊、管州、谷鐘秀、黃文渙、周於德、楊珂等凡七十四人。
十月二日,封新建伯。
制曰:「江西反賊剿平,地方安定,各該官員,功績顯著。你部裡既會官集議,分別等第明白。王守仁封新建伯,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,特進光祿大夫柱國,還兼兩京兵部尚書,照舊參贊機務,歲支祿米壹千石,三代並妻一體追封,給與誥卷,子孫世世承襲。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,准兵部吏部題。」差行人□白金文綺慰勞。兼下溫旨存問父華於家,賜以羊酒。至日,適海日翁誕辰,親朋咸集,先生捧觴為壽。翁蹙然曰:「寧濠之變,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,皆以事難平矣而卒平。讒構朋興,禍機四發,前後二年,岌乎知不免矣。天開日月,顯忠遂良,穹官高爵,濫冒封賞,父子復相見於一堂,茲非其幸歟!然盛者衰之始,福者禍之基,雖以為幸,又以為懼也。」先生洗爵而跪曰:「大人之教,兒所日夜切心者也。」聞者皆歎會遇之隆,感盈盛之戒。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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順生錄之十 年譜三自嘉靖壬午在越至嘉靖己丑喪歸越
嘉靖元年壬午,先生五十一歲,在越。
正月,疏辭封爵。
先是先生平賊擒濠,俱瓊先事為謀,假以便宜行事,每疏捷,必先歸功本兵,宰輔憾焉。至是,欲阻先生之進,乃抑同事諸人,將紀功冊改造,務為刪削。先生曰:「冊中所載,可見之功耳。若夫帳下之士,或詐為兵檄,以撓其進止;或偽書反間,以離其腹心;或犯難走役,而填於溝壑;或以忠抱冤,而構死獄中,有將士所不與知,部領所未嘗歷,幽魂所未及洩者,非冊中所能盡載。今於其可見之功,而又裁削之,何以勵效忠赴義之士耶!」乃上疏乞辭封爵,且謂:「殃莫大於叨天之功,罪莫大於掩人之善,惡莫深於襲下之能,辱莫重於忘己之恥:四者備而禍全。此臣之不敢受爵者,非以辭榮也,避禍焉爾已。」疏上,不報。
二月,龍山公卒。
二月十二日己丑,海日翁年七十,疾且革。時朝廷推論征藩之功,進封翁及竹軒、槐裡公,俱為新建伯。是日,部咨適至,翁聞使者已在門,促先生及諸弟出迎,曰:「雖倉遽,烏可以廢禮?」問已成禮,然後瞑目而逝。先生戒家人勿哭,加新冕服拖紳,飭內外含禭諸具,始舉哀,一哭頓絕,病不能勝。門人子弟紀喪,因才任使。以仙居金克厚謹恪,使監廚。克厚出納品物惟謹,有不慎者追還之,內外井井。室中齋食,百日後,令弟侄輩稍進乾肉,曰:「諸子豢養習久,強其不能,是恣其作偽也。稍寬之、使之各求自盡可也。」越俗宴吊,客必列餅糖,設文綺,烹鮮割肥,以競豐侈,先生盡革之。惟遇高年遠客,素食中間肉二器,曰:「齋素行於幕內,若使弔客同孝子食,非所以安高年而酬賓旅也。」後甘泉先生來吊,見肉食不喜,遣書致責。先生引罪不辯。是年克厚與洪同貢於鄉,連舉進士,謂洪曰:「吾學得司廚而大益,且私之以取科第。先生常謂學必操事而後實,誠至教也。」
先生臥病,遠方同志日至,乃揭帖於壁曰:「某鄙劣無所知識,且在憂病奄奄中,故凡四方同志之辱臨者,皆不敢相見;或不得已而相見。亦不敢有所論說,各請歸而求諸孔、孟之訓可矣。夫孔、孟之訓,昭如日月,凡支離決裂,似是而非者,皆異說也。有志於聖人之學者,外孔、孟之訓而他求,是捨日月之明,而希光於螢爝之微也,不亦繆乎?」
七月,再疏辭封爵。
七月十九日,准吏部咨:「欽奉聖旨:卿倡義督兵,剿除大患,盡忠報國,勞績可嘉,特加封爵,以昭公義。宜勉承恩命,所辭不允。」先是先生上疏辭爵,乞普恩典,蓋以當國者不明軍旅之賞,而陰行考察,或賞或否,或不行賞而並削其績,或賞未及播而罰已先行,或虛受升職之名而因使退閒,或冒蒙不忠之號而隨以廢斥,乃歎曰:「同事諸臣,延頸而待且三年矣!此而不言,誰復有為之論列者?均秉忠義之氣,以赴國難,而功成行賞,惟吾一人當之,人將不食其餘矣。」乃再上疏曰:「日者宸濠之變,其橫氣積威,雖在千里之外,無不震駭失措,而況江西諸郡縣近切剝床者乎?臣以逆旅孤身,舉事其間。然而未受巡撫之命,則各官非統屬也;未奉討賊之旨,其事乃義倡也,若使其時郡縣各官,果畏死偷生,但以未有成命,各保土地為辭,則臣亦可如何哉?然而聞臣之調,即感激奮勵,挺身而來,是非真有捐軀赴難之義,戮力報主之忠,孰肯甘粉齏之禍,從赤族之誅,以希萬一難冀之功乎?然則凡在與臣共事者,皆有忠義之誠者也。夫考課之典,軍旅之政,固並行而不相悖,然亦不可混而施之。今也將明旅之賞,而陰以考課之意行於其間,人但見其賞未施而罰已及,功不錄而罪有加,不能創奸警惡,而徒以阻忠義之氣,快讒嫉之心;譬之投杯醪於河水,而求飲者之醉,可得乎?」疏上不報。
時御史程啟充、給事毛玉倡議論劾,以遏正學,承宰輔意也。陸澄時為刑部主事,上疏為六辯以折之。先生聞而止之曰:「無辯止謗,嘗聞昔人之教矣。況今何止於是。四方英傑,以講學異同,議論紛紛,吾儕可勝辯乎?惟當反求諸己,苟其言而是歟,吾斯尚有未信歟,則當務求其非,不得輒是己而非人也。使其言而非歟,吾斯既以自信歟,則當益求於自慊,所謂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者也。然則今日之多口,孰非吾儕動心忍性,砥礪切磋之地乎?且彼議論之興,非必有所私怨於我,亦將以為衛夫道也。況其說本自出於先儒之緒論,而吾儕之言驟異於昔,反若鑿空杜撰者,固宜其非笑而駭惑矣。未可專以罪彼為也。」
是月德洪赴省城,辭先生請益。先生曰:「胸中須常有舜、禹有天下不與氣象。」德洪請問。先生曰:「舜、禹有天下而身不與,又何得喪介於其中?」
二年癸未,先生五十二歲,在越。
二月。
南宮策士以心學為問,陰以辟先生。門人徐珊讀《策問》,歎曰:「吾惡能昧吾知以幸時好耶!」不答而出。聞者難之。曰:「尹彥明後一人也。」同門歐陽德、王臣、魏良弼等直接發師旨不諱,亦在取列,識者以為進退有命。德洪下第歸,深恨時事之乖。見先生,先生喜而相接曰:「聖學從茲大明矣。」德洪曰:「時事如此,何見大明?」先生曰:「吾學惡得遍語天下士?今會試錄,雖窮鄉深谷無不到矣。吾學既非,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。」
鄒守益、薛侃、黃宗明、馬明衡、王艮等侍,因言謗議日熾。先生曰:「諸君且言其故。」有言先生勢位隆盛,是以忌嫉謗;有言先生學日明,為宋儒爭異同,則以學術謗;有言天下從游者眾,與其進不保其往,又以身謗。先生曰:「三言者誠皆有之,特吾自知諸君論未及耳。」請問。曰:「吾自南京已前,尚有鄉願意思。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,更無掩藏回護,才做得狂者。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,吾亦只依良知行。」請問鄉願狂者之辨。曰:「鄉願以忠信廉潔見取於君子,以同流合污無忤於小人,故非之無舉,刺之無刺。然究其心,乃知忠信廉潔所以媚君子也,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,其心已破壞矣,故不可與人堯、舜之道。狂者志存古人,一切紛囂俗染,舉不足以累其心,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,一克念即聖人矣。惟不克念,故闊略事情,而行常不掩。惟其不掩,故心尚未壞而庶可與裁。」曰:「鄉願何以斷其媚世?」曰:「自其議狂狷而知之。狂狷不與俗諧,而謂生斯世也,為斯世也,善斯可矣,此鄉願志也。故其所為皆色取不疑,所以謂之『似』。三代以下,士之取盛名於時者,不過得鄉願之似而已。然究其忠信廉潔,或未免致疑於妻子也。雖欲純乎鄉願,亦未易得,而況聖人之道乎?」曰:「狂狷為孔子所思,然至於傳道,終不及琴張輩而傳曾子,豈曾子亦狷者之流乎?」先生曰:「不然,琴張輩狂者之稟也,雖有所得,終止於狂。曾子中行之稟也,故能悟入聖人之道。」
先生《與黃宗賢書》曰:「近與尚謙、子華、宗明講《孟子》『鄉願狂狷』一章,頗覺有所警發,相見時須更一論。四方朋友來去無定,中間不無切磋砥勵之益,但真有力量能擔荷得者,亦自少見。大抵近世學者無有必為聖人之志,胸中有物,未得清脫耳。聞引接同志,孜孜不怠,甚善!但論議須謙虛簡明為佳。若自處過任,而詞意重複,卻恐無益而有損。」
《與尚謙書》曰:「謂自咎罪疾只緣輕傲二字,足知用力懇切。但知輕傲處便是良知,致此良知,除卻輕傲,便是格物。得致知二字,千古人品高下真偽,一齊覷破,毫髮不容掩藏:前所論鄉願,可熟味也。二字在虔時終日論此,同志中尚多未徹。近於古本序中改數語,頗發此意,然見者往往亦不能察。今寄一紙,幸更熟味。此乃千古聖學之秘,從前儒者多不善悟到,故其說入於支離外道而不覺也。」
九月,改葬龍山公於天柱峰。鄭太夫人於徐山。
鄭太夫人嘗附葬余姚穴湖,既改殯郡南石泉山,及合葬公,開壙有水患,先生夢寐不寧,遂改葬。
十有一月,至蕭山。
見素林公自都御史致政歸,道錢塘,渡江來訪,先生趨迎於蕭山,宿浮峰寺。公相對感慨時事,慰從行諸友,及時勉學,無負初志。
張元沖在舟中問:「二氏與聖人之學所差毫釐,謂其皆有得於性命也。但二氏於性命中著些私利,便謬千里矣。今觀二氏作用,亦有功於吾身者,不知亦須兼取否?」先生曰:「說兼取,便不是。聖人盡性至命,何物不具,何待兼取?二氏之用,皆我之用:即吾盡性至命中完養此身謂之仙;即吾盡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謂之佛。但後世儒者不見聖學之全,故與二氏成二見耳。譬之廳堂三間共為一廳,儒者不知皆吾所用,見佛氏,則割左邊一間與之;見老氏,則割右邊一間與之;而己則自處中間,皆舉一而廢百也。聖人與天地民物同體,儒、佛、老、莊皆吾之用,是之謂大道。二氏自私其身,是之謂小道。」
三年甲申,先生五十三歲,在越。
正月。
門人日進。
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稱門生,然性豪曠不拘小節,先生與論學有悟,乃告先生曰:「大吉臨政多過,先生何無一言?」先生曰:「何過?」大吉歷數其事。先生曰:「吾言之矣。」大吉曰:「何?」曰:「吾不言,何以知之?」曰:「良知。」先生曰:「良知非我常言而何?」大吉笑謝而去。居數日,復自數過加密,且曰:「與其過後悔改,曷若預言不犯為佳也。」先生曰:「人言不如自悔之真。」大吉笑謝而去。居數日,復自數過益密,且曰:「身過可勉,心過奈何?」先生曰:「昔鏡未開,可得藏垢;今鏡明矣,一塵之落,自難住腳。此正人聖之機也,勉之!」於是辟稽山書院,聚八邑彥士,身率講習以督之。於是蕭謬、楊汝榮、楊紹芳等來自湖廣,楊仕鳴、薛宗鎧、黃夢星等來自廣東,王艮、孟源、周沖等來自直隸,何秦、黃弘綱等來自南贛,劉邦采、劉文敏等來自安福,魏良政、魏良器等來自新建,曾忭來自泰和。宮剎卑隘,至不能容。蓋環坐而聽者三百餘人。先生臨之,只發《大學》萬物同體之旨,使人各求本性,致極良知以至於至善,功夫有得,則因方設教。故人人悅其易從。
海寧董沄號蘿石,以能詩聞於江湖,年六十八,來游會稽,聞先生講學,以杖肩其瓢笠詩捲來訪。入門,長揖上坐。先生異其氣貌,禮敬之,與之語連日夜。沄有悟,因何秦強納拜。先生與之徜徉山水間。沄日有聞,忻然樂而忘歸也。其鄉子弟社友皆招之反,且曰:「翁老矣,何乃自苦若是?」沄曰:「吾方幸逃於苦海,憫若之自苦也,顧以吾為苦耶!吾方揚鬐於渤澥,而振羽於雲霄之上,安能復投網罟而入樊籠乎?去矣,吾將從吾之所好。」遂自號曰從吾道人,先生為之記。
八月,宴門人於天泉橋。
中秋月白如晝,先生命侍者設席於碧霞池上,門人在侍者百餘人。酒半酣,歌聲漸動。久之,或投壺聚算,或擊鼓,或泛舟。先生見諸生興劇,退而作詩,有「鏗然捨瑟春風裡,點也雖狂得我情」之句。明日,諸生入謝。先生曰:「昔者孔子在陳,思魯之狂士。世之學者,沒溺於富貴聲利之場,如拘如囚,而莫之省脫。及聞孔子之教,始知一切俗緣,皆非性體,乃豁然脫落。但見得此意,不加實踐以入於精微,則漸有輕滅世故,闊略倫物之病。雖比世之庸庸瑣瑣者不同,其為未得於道一也。故孔子在陳思歸,以裁之使入於道耳。諸君講學,但患未得此意。今幸見此,正好精詣力造,以求至於道。無以一見自足而終止於狂也。」
是月,舒柏有敬畏累灑落之問,劉侯有入山養靜之問。先生曰:「君子之所謂敬畏者,非恐懼憂患之謂也,戒慎不睹,恐懼不聞之謂耳。君子之所謂灑落者,非曠蕩放逸之謂也,乃其心體不累於欲,無入而不自得之謂耳。夫心之本體,即天理也。天理之昭明靈覺,所謂良知也。君子戒懼之功,無時或間,則天理常存,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,自無所昏蔽,自無所牽擾,自無所歉餒愧作,動容周旋而中禮,從心所欲而不逾:斯乃所謂真灑落矣。是灑落生於天理之常存,天理常存生於戒慎恐懼之無間。孰謂敬畏之心反為灑落累耶?」謂劉侯曰:「君子養心之學如良醫治病,隨其虛實寒熱而斟酌補洩之,是在去病而已,初無一定之方,必使人人服之也。若專欲入坐窮山,絕世故,屏思慮,則恐既已養成空寂之性,雖欲勿流於空寂,不可得矣。」
論聖學無妨於舉業。
德洪攜二弟德周仲實讀書城南。洪父心漁翁往視之。魏良政、魏良器輩與游禹穴諸勝,十日忘返。問曰:「承諸君相攜日久,得無妨課業乎?」答曰:「吾舉子業無時不習。」家君曰:「固知心學可以觸類而通,然朱說亦須理會否?」二子曰:「以吾良知求晦翁之說,譬之打蛇得七寸矣,又何憂不得耶?」家君疑未釋,進問先生。先生曰:「豈特無妨,乃大益耳!學聖賢者,譬之治家,其產業、第宅、服食、器物皆所自置,欲請客,出其所有以享之;客去,其物具在,還以自享,終身用之無窮也。今之為舉業者,譬之治家不務居積,專以假貸為功,欲請客,自廳事以至供具,百物莫不遍借,客幸而來,則諸貸之物一時豐裕可觀;客去,則盡以還人,一物非所有也;若請客不至,則時過氣衰,借貸亦不備;終身奔勞,作一窶人而已。是求無益於得,求在外也。」明年乙酉大比,稽山書院錢楩與魏良政並發解江、浙。家君聞之笑曰:「打蛇得七寸矣。」
是時大禮議起,先生夜坐碧霞池,有詩曰:「一雨秋涼入夜新,池邊孤月倍精神。潛魚水底傳心訣,樓鳥枝頭說道真。莫謂天機非嗜欲,須知萬物是吾身。無端禮樂紛紛議,誰與青天掃舊塵?」又曰:「獨坐秋庭月色新,乾坤何處更閒人?高歌度與清風去,幽意自隨流水春。千聖本無心外訣,《六經》須拂鏡中塵。卻憐擾擾周公夢,未及惺惺陋巷貧。」蓋有感時事,二詩已示其微矣。
四月,服闋,朝中屢疏引薦。霍兀涯、席元山、黃宗賢、黃宗明先後皆以大禮問,竟不答。
十月,門人南大吉續刻《傳習錄》。
《傳習錄》薛侃首刻於虔,凡三卷。至是年,大吉取先生論學書,復增五卷,續刻於越。
四年乙酉,先生五十四歲,在越。
正月,夫人諸氏卒。四月,祔葬於徐山。
是月,作稽山書院《尊經閣記》。略曰:「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《六經》也,猶之富家者之父祖,慮其產業庫藏之積,其子孫者或至於遺亡失散,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,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,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,以免於困窮之患。故《六經》者,吾心之記籍也,而《六經》之實則具於吾心;猶之產業庫藏之實,種種色色,具存於其家,其記籍者,特名狀數目而已。而世之學者不知求《六經》之實於吾心,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,牽制於文義之末,硜硜然以為是《六經》矣。是猶富家之子孫,不務守成規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,日遺忘散失,至於窶人丐夫,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:『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。』何以異於是?」
按,是年南大吉匾蒞政之堂曰「親民堂」,山陰知縣吳嬴重修縣學,提學僉事萬潮與監察御史潘仿拓新萬松書院於省城南,取試士之未盡錄者廩餼之,鹹以記請,先生皆為作記。
六月,禮部尚書席書薦。
先生服闋,例應起復,御史石金等交章論薦,皆不報。尚書席書為疏特薦曰:「生在臣前者見一人,曰楊一清;生在臣後者見一人,曰王守仁。且使親領誥卷,趨闕謝恩。」於是楊一清入閣辦事。明年有領卷謝恩之召,尋不果。
九月,歸姚省墓。
先生歸,定會於龍泉寺之中天閣,每月以朔望初八廿三為期。書壁以勉諸生曰:「雖有天下易生之物,一日暴之,十日寒之,未有能生者也。承諸君子不鄙,每予來歸,咸集於此,以問學為事,甚盛意也。然不能旬日之留,而旬日之間又不過三四會。一別之後,輒復離群索居,不相見者動經年歲。然則豈惟十日之寒而已乎?若是而求萌薛之暢茂條達,不可得矣。故予切望諸君勿以予之去留為聚散,或五六日,八九日,雖有俗事相妨,亦須破冗一會於此。務在誘掖獎勸,砥礪切磋,使道德仁義之習日親日近,則勢利紛華之染亦日遠日疏:所謂相觀而善,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。相會之時,尤須虛心遜志,相親相敬。大抵朋友之交,以相下為益,或議論未合,要在從容涵育,相感以成;不得動氣求勝,長傲遂非,務在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。其或矜己之長,攻人之短,粗心浮氣,矯以沽名,訐以為道,挾勝心而行憤嫉,以圮族敗群為志,則雖日講時習於此,亦無益矣。」
答顧東橋璘書有曰:「朱子所謂格物雲者,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,如求孝子之理於其親之謂也。求孝之理果在於吾之心耶?抑果在於親之身耶?假而果在於親之身,而親沒之後,吾心遂無孝之理與?見孺子之入井,必有惻隱之理,是惻隱之理果在孺子之身與?抑在於吾身之良知與?以是例之,萬事萬物之理,莫不皆然。是可以見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。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,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。吾心之良知,即所謂天理也。致吾心之天理於事事物物,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。故曰:『致吾心之良知者,致知也。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,格物也。』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。合心與理而為一,則凡區區前之所云,與朱子晚年之論,皆可不言而喻矣。」又曰:「心者身之主也,而心之虛靈明覺,即所謂本然良知也。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,謂之意;有知而後有意,無知則無意矣。知非意之體乎?意之所用,必有其物,物即事也,如意用於事親,即事親為一物;意用於治民,則治民為一物;意用於讀書,即讀書為一物;意用於聽訟,即聽訟為一物;凡意之所在,無有無物者,有是意,即有是物,無是意,即無是物。物非意之用乎?『格』字之義,有以『至』字訓者。如『格於文祖』,必純孝誠敬,幽明之間,無一不得其理,而後謂之格;有苗之頑,實文德誕敷而後格,則亦兼有『正』字之義在其間,未可專以『至』字盡之也。如『格其非心』,『大臣格君心之非』之類,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,而不可以『至』字為訓矣。且《大學》格物之訓,又安知不以『正』字為義乎?如以『至』字為義者,必曰窮至事物之理,而後其說始通。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『窮』字,用力之地全在一『理』字也。若上去一『窮』字,下去一『理』字,而直曰『致知在至物』,其可通乎?夫窮理盡性,聖人之成訓見於《系辭》者也。苟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,則聖人何不直曰『致知在窮理』,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,以啟後世之弊耶?蓋《大學》格物之說,自與《系辭》窮理大旨雖同,而微有分辨。窮理者,兼格致城正而為功也;故言窮理,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;言格物,則必兼舉致知、誠意、正心,而後其功始備而密。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,此非惟不得格物之旨,並窮理之義而失之矣。」其末繼以拔本塞源之論,其略曰:「聖人之心,視天下之人無內外遠近,凡有血氣,皆其昆弟赤子之親,莫不安全而教養之,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。天下之人心,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,特其間於有我之私,隔於物慾之蔽;大者以小,通者以塞,甚有視其父子、兄弟如仇仇者。聖人有憂之,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,使之皆有以克其私、去其蔽,以復其心體之同然。其教之大端,則堯、舜、禹之相授,所謂『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執厥中』。而其節目,則舜之命契,所謂『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夫婦有別,長幼有序,朋友有信』五者而已。當是之時,人無異見,家無異習,安此者謂之聖,勉此者謂之賢,而背此者,雖啟明如朱,亦謂之不肖。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,莫不皆有是學,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。何者?無有聞見之雜,記誦之煩,辭章之靡濫,功利之馳逐,而但使之孝其親,弟其長,信其朋友,以復其心體之同然,則人亦孰不能之乎?學校之中,惟以成德為事;有長於禮樂,長於政教,長於水土播植者,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。迨夫舉德而任,則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,以共安天下之民,視才之稱否,而不以崇卑為輕重;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,以共安天下之民,苟當其能,則終身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。當是時,才質之下者,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,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,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;才能之異若皋、夔、稷、契者,則出而各效其能,或營衣食,或通有無,或備器用,集謀並力,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。譬之一身,目不恥其無聰,而耳之所涉,目必營焉;足不恥其無執,而手之所探,足必前焉;蓋其元氣充周,血脈條暢,是以癢痾呼吸,感觸神應,有不言而喻之妙。此聖人之學所以惟在復心體之同然,而知識技能,非所以與論也。三代以降,教者不復以此為教,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。霸者之徒,竊取先生之近似者,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,天下靡然宗之,聖人之道遂以蕪塞。世之儒者慨然悲傷,蒐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,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,聖學之門牆遂不可復觀。於是乎有訓詁之學,而傳之以為名;有記誦之學,而言之以為博;有詞章之學,而侈之以為麗。相矜以知,相軋以勢,相爭以利,相高以技能,相取以聲譽。其出而仕也,理錢谷者,則欲並夫兵刑;典禮樂者,又欲與於銓軸;處郡縣,則思藩臬之高;居台諫,則望宰執之要。故不能其事,則不得以兼其官;不通其說,則不可以要其譽;記誦之廣,適以長其敖也;知識之多,適以行其惡也;聞見之博,適以肆其辯也;辭章之富,適以飾其偽也。嗚呼!以若是之積染,以若是之心志,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,宜其聞吾聖人之教,而視之以為贅疣柄鑿矣。非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者,吾誰與望乎!」
十月,立陽明書院於越城。
門人為之也。書院在越城西郭門內光相橋之東。後十二年丁酉,巡按御史門大周汝員建祠於樓前,匾曰:「陽明先生祠」。
五年丙戌,先生五十五歲,在越。
三月,與鄒守益書。
守益謫判廣德州,築復古書院以集生徒,刻《諭俗禮要》以風民俗。書至,先生復書贊之曰:「古之禮存於世者,老師宿儒當年不能窮其說,世之人苦其煩且難,遂皆廢置而不行。故今之為人上而欲導民於禮者,非詳且備之為難,惟簡切明白而使人易行之為貴耳。中間如四代位次,及祔祭之類,向時欲稍改以從俗者,今昔斟酌為之,於人情甚協。蓋天下古今之人,其情一而已矣。先王制禮,皆因人情而為之節文,是以行之萬世而皆准。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,非其傳記之訛闕,則必古今風氣習俗之異宜者矣。此雖先王未之有,亦可以義起,三王之所以不相襲禮也。後世心學不講,人失其情,難乎與之言禮。然良知之在人心,則萬古如一日,苟順吾心之良知以致之,則所謂不知足而為屨,我知其不為蕢矣。非天子不議禮制度,今之為此,非以議禮為也,徒以末世廢禮之極,聊為之兆以興起之,故特為此簡易之說,欲使之易知易從焉耳。冠婚喪祭之外,附以鄉約,其於民俗亦甚有補。至於射禮,似宜別為一書以教學者,而非所以求諭於俗。今以附於其間,卻恐民間以非所常行,視為不切;又見其說之難曉,遂並其冠婚喪祭之易曉者而棄之也。文公《家禮》所以不及於射,或亦此意也與?」
按祠堂位祔之制。
或問:「文公《家禮》高曾祖檷之位皆西上,以次而東,於心切有未安。」先生曰:「古者廟門皆南向,主皆東向。合祭之時,昭之遷主列於北牖,穆之遷主列於南牖,皆統於太祖東向之尊,是故西上,以次而東。今祠堂之制既異於古,而又無太祖東向之統,則西上之說誠有所未安。」曰:「然則今當何如?」曰:「禮以時為大,若事死如事生,則宜以高祖南向,而曾祖檷東西分列,席皆稍降而弗正對,似於人心為安。曾見浦江之祭,四代考妣皆異席,高考妣南向,曾祖檷考皆西向,妣皆東向,各依世次,稍退半席。其於男女之別,尊卑之等,兩得其宜。但恐民間廳事多淺隘,而器物亦有所不備,則不能以通行耳。」又問:「無後者之祔,於己之子侄,固可下列矣,若在高曾之行,宜何如祔?」先生曰:「古者大夫三廟,不及其高矣。適士二廟,不及其曾矣。今民間得祀高曾,蓋亦體順人情之至,例以古制,則既為僭,況在行之無後者乎?」古者士大夫無子,則為之置後,無後者鮮矣。後世人情偷薄,始有棄貧賤而不嗣者。古所謂無後,皆殤子之類耳。祭法:王下祭殤五,適子,適孫,適曾孫,適玄孫,適來孫。諸侯下祭三,大夫二,適士及庶人祭子而止。則無後之祔,皆子孫屬也。今民間既得假四代之祀,以義起之,雖及弟侄可矣。往年湖湘一士人家,有曾伯祖與堂叔祖皆賢而無後者,欲為立嗣,則族眾不可,欲弗祀,則思其賢有所不忍。以聞於某。某曰:『不祀二三十年矣,而追為之祀,勢有所不行矣。若在士大夫家,自可依古族屬之義,於春秋二社之次,特設一祭。凡族之無後而親者,各以昭穆之次配祔之,於義亦可也。』」
四月,復南大吉書。
大吉入覲,見黜於時,致書先生,千數百言,勤勤懇懇,惟以得聞道為喜,急問學為事,恐卒不得為聖人為憂,略無一字及於得喪榮辱之間。先生讀之歎曰:「此非真有朝聞夕死之志者,未易以涉斯境也!」於是復書曰:「世之高抗通脫之士,捐富貴,輕利害,棄爵祿,決然長往而不顧者,亦皆有之。彼其或從好於外道詭異之說,投情於詩酒山水技藝之樂,又或奮發於意氣,牽溺於嗜好,有待於物以相勝,是以去彼取此而後能。及其所之既倦,意衡心郁,情隨事移,則憂愁悲苦,隨之而作,果能捐富貴,輕利害,棄爵祿,快然終身,無入而不自得已乎?夫惟有道之士,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,廓然於太虛而同體。太虛之中,何物不有,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。故凡慕富貴,憂貧賤,欣戚得喪,愛憎取捨之類,皆足以蔽吾聰明睿知之體,窒吾淵泉時出之用。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塵沙,聰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。其疾痛郁逆,將必速去之為快,而何能忍於時刻乎?關中自古多豪傑。橫渠之後,此學不講,或亦於四方無異矣。自此有所振發興起,變氣節為聖賢之學,將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。今日之歸,謂天為無意乎?」
答歐陽德書。
德初見先生於虔,最年少,時已領鄉薦。先生恆以「小秀才」呼之。故遣服役,德欣欣恭命,雖勞不怠。先生深器之。嘉靖癸未第進士,出守六安州。數月,奉書以為初政倥傯,後稍次第,始得於諸生講學。先生曰:「吾所講學,正在政務倥傯中。豈必聚徒而後為講學耶?」又嘗與書曰:「良知不因見聞而有,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。故良知不滯於見聞,而亦不離於見聞。孔子云:『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。』良知之外,則無知矣。故致良知是聖門教人第一義。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,則落在第二義矣。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,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。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,雖稍不同,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也。」
德洪與王畿並舉南宮,俱不廷對,偕黃弘綱、張元沖同舟歸越。先生喜,凡初及門者,必令引導,俟志定有入,方請見。每臨坐,默對焚香,無語。
八月,答聶豹書。
是年夏,豹以御史巡按福建,渡錢塘來見先生。別後致書,謂:「思、孟、周、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,與其盡信於天下,不若真信於一人。道固自在,學亦自在。」先生答書略曰:「讀來諭,誠見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,乃區區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,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。夫人者,天地之心;天地萬物,本吾一體者也。生民之困苦荼毒,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?不知吾身之疾痛,無是非之心者也。是非之心,不慮而知,不學而能,所謂良知也。良知之在人心,無間於聖愚,天下古今之所同也。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,則自能公是非,同好惡,視人猶己,視國猶家,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,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。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,見惡不啻若己入,視民之饑溺,猶己之饑溺,而一夫不獲,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,非故為是而蘄天下之信己也;務致其良知,求其自慊而已矣。後世良知之學不明,天下之人外假仁義之名,而內以行私利之實:詭詞以阿俗,矯行以干譽;掩人之善,而襲以為己長。訐人之私,而竊以為己直;忿以相勝,而猶謂之徇義;險以相傾,而猶謂之疾惡;妒賢嫉能,而猶自以為公是非;恣情縱欲,而猶自以為同好惡。相凌相賊,自其一家骨肉之親,已不能無彼此藩籬之隔,而況於天下之大,民物之眾,又何能一體而視之乎!僕誠賴天之靈,偶有見於良知之學,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,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,則為之戚然痛心,忘其身之不肖,而思以此救之,亦不自知其量者。天下之人,見其若是,遂相於非笑而詆斥,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。嗚呼!吾方疾痛之切體,而暇計人之非笑乎!昔者孔子之在當時,有議其為諂者,有議其為佞者,有毀其未賢,詆其為不知禮,而侮之以為「東家丘」者,有嫉而阻之者,有惡而欲殺之者。晨門荷蕢之徒,皆當時之賢士,且曰:「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?鄙哉硜硜乎,莫己知也,斯已而已矣。」雖子路在升堂之列,尚不能無疑於其所見,不悅於其所欲往,而且以之為迂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,豈特十之一二而已乎?然而夫子汲汲遑遑,若求亡子於道路,而不假於暖席者,寧以蘄人之信我知我而已哉?僕之不肖,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?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,是以彷徨四顧,相求其有助於我者,相與講去其病耳。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,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,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,一洗讒妒勝忿之習,以躋於大同,則僕之狂病,固將脫然以愈,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,豈不快哉!會稽素號山水之區,深林長谷,信步皆是,寒暑晦明,無時不宜。良朋四集,道義日新。天地之間,寧復有樂於是者?孔子云「不怨天,不尤人,下學而上達。」僕與二三同志,方將請事斯語,奚暇外慕?獨其切膚之痛,乃有未能恝然者,輒復云爾。」
按,豹初見稱晚生,後六年出守蘇州,先生已違世四年矣。見德洪、王畿曰:「吾學誠得諸先生,尚冀再見稱贄,今不及矣。茲以二君為證,具香案拜先生。」遂稱門人。
十一月庚申,子正億生。
繼室張氏出。先生初得子,鄉先達有靜齋、六有者,皆逾九十,聞而喜,以二詩為賀。先生次韻謝答之,有曰「何物敢雲繩祖武?他年只好共爺長」之句,蓋是月十有七日也。
先生初命名正聰,後七年壬辰,外舅黃綰因時相避諱,更今名。
十二月,作《惜陰說》。
劉邦采合安福同志為會,名曰「惜陰」,請先生書會籍。先生為之說曰:「同志之在安成者,間月為會五日,謂之「惜陰」,其志篤矣。然五日之外,孰非惜陰時乎?離群而索居,志不能無少懈,故五日之會,所以相稽切焉耳。嗚乎!天道之運,無一息之或停,吾心良知之運,亦無一息之或停。良知即天道,謂之『亦』,則猶二之矣。知良知之運無一息之或停者,則知惜陰矣。知惜陰者,則知致其良知矣。子在川上曰:『逝者如斯夫!不捨晝夜。』此其所以學如不及,至於發憤忘食也。堯、舜兢兢業業,成湯日新又新,文王純亦不已,周公坐以待旦:惜陰之功,寧獨大禹為然?子思曰:『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懼乎其所不聞,知微之顯,可以入德矣。』或曰:雞鳴而起,孳孳為利,兇人為不善,亦惟日不足,然則小人亦可謂之惜陰乎?」
按,先生明年丁亥過吉安,寄安福諸同志書曰:「諸友始為惜陰之會,當時惟恐只成虛語,邇來乃聞遠近豪傑聞風而至者以百數,此可以見良知之同然,而斯道大明之幾於此亦可以卜之矣。明道有云:『寧學聖人而不至,不以一善而成名。』此為有志聖人而未能真得聖人之學者,則可如此說。若今日所講良知之說,乃真是聖學之的傳,但從此學聖人,卻無不至者。惟恐吾儕尚有一善成名之意,未肯專心致志於此耳。
六年丁亥,先生五十六歲,在越。
正月。
先生與宗賢書曰:「人在仕途,比之退處山林時,工夫難十倍;非得良友時時警發砥礪,平日誌向鮮有不潛移默奪,弛然日就頹靡者。近與誠甫言,京師相與者少,二君必須彼此約定,便見微有動氣處,即須提起致良知話頭,互相規切。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,便截然能忍默得;意氣正到發揚時,便翕然能收斂得;憤怒嗜欲正到騰沸時,便廓然能消化得: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。然見得良知親切時,其功夫又自不難,緣此數病,良知之所本無,只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後有,若良知一提醒時,即如白日一出,魍魎自消矣。《中庸》謂:『知恥近乎勇。』只是恥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。今人多以言語不能屈服得人,意氣不能陵軋得人,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為恥;殊不知此數病者,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,正君子之所宜深恥者。古之大臣,更不稱他知謀才略,只是一個斷斷無他技,休休如有容而已。諸君知謀才略,自是超然出於眾人之上,所未能自信者,只是未能致得自己良知,未全得斷斷休休體段耳。須是克去己私,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,實康濟得天下,挽回三代之治,方是不負如此聖明之君,方能不枉此出世一遭也。」
四月,鄒守益刻《文錄》於廣德州。
守益錄先生文字請刻。先生自標年月,命德洪類次,且遺書曰:「所錄以年月為次,不復分別體類,蓋專以講學明道為事,不在文辭體制間也。」明日,德洪掇拾所遺請刻,先生曰:「此便非孔子刪述《六經》手段。三代之教不明,蓋因後世學者繁文盛而實意衰,故所學忘其本耳。比如孔子刪《詩》,若以其辭,豈止三百篇;惟其一以明道為志,故所取止。此例《六經》皆然。若以愛惜文辭,便非孔子垂范後世之心矣。」德洪曰:「先生文字,雖一時應酬不同,亦莫不本於性情;況學者傳誦日久,恐後為好事者攙拾,反失今日裁定之意矣。」先生許刻附錄一卷,以遣守益,凡四冊。
五月,命兼都察院左都御史,征思、田。
六月,疏辭,不允。
先是廣西田州岑猛為亂,提督都御史姚鏌征之。奏稱猛父子悉擒,已降敕論功行賞訖。遺目盧蘇、王受構眾煽亂,攻陷思恩。鏌復合四省兵征之,久弗克;為巡按御史石金所論。朝議用侍郎張璁、桂萼薦,特起先生總督兩廣及江西、湖廣軍務,度量事勢,隨宜撫剿,設土官流官孰便,並核當事諸臣功過以聞;且責以體國為心,毋或循例辭避。先生聞命,上疏言:「臣伏念君命之召,當不俟駕而行,矧茲軍旅,何敢言辭?顧臣患痰疾增劇,若冒疾輕出,至於僨事,死無及矣。臣又復思,思、田之役,起於土官仇殺,比之寇賊之攻劫郡縣,荼毒生靈者,勢尚差緩。若處置得宜,事亦可集。鏌素老成,一時利鈍,亦兵家之常。御史石金據事論奏,所以激勵鏌等,使之善後,收之桑榆也。臣以為今日之事,宜專責鏌等,隆其委任,重其威權,略其小過,假以歲月,而要其成功。至於終無底績,然後別選才能,兼諳民情土俗,如尚書胡世寧、李承勳者,往代其任,事必有濟。」疏入,詔鏌致仕,遣使敦促上道。
八月。
先生將入廣,嘗為《客坐私祝》曰:「但願溫恭直諒之友,來此講學論道,示以孝友謙和之行,德業相勸,過失相規,以教訓我子弟,使無陷於非僻;不願狂躁惰慢之徒,來此博弈飲酒,長傲飾非,導以驕奢淫蕩之事,誘以貪財黷貨之謀,冥頑無恥,扇惑鼓動,以益我子弟之不肖。嗚乎!由前之說,是謂良士;由後之說,是為兇人;我子弟苟遠良士而近兇人,是謂逆子。戒之戒之!嘉靖丁亥八月,將有兩廣之行,書此以戒我子弟,並以告夫士友之辱臨於斯者,請一覽教之。」
九月壬午,發越中。
是月初八日,德洪與畿訪張元沖舟中,因論為學宗旨。畿曰:「先生說知善知惡是良知,為善去惡是格物,此恐未是究竟話頭。」德洪曰:「何如?」畿曰:「心體既是無善無惡,意亦是無善無惡,知亦是無善無惡,物亦是無善無惡。若說意有善有惡,畢竟心亦未是無善無惡。」德洪曰:「心體原來無善無惡,今習染既久,覺心體上見有善惡在,為善去惡,正是復那本體功夫。若見得本體如此,只說無功夫可用,恐只是見耳。」畿曰:「明日先生啟行,晚可同進請問。」是日夜分,客始散,先生將入內,聞洪與畿候立庭下,先生復出,使移席天泉橋上。德洪舉與畿論辯請問。先生喜曰:「正要二君有此一問!我今將行,朋友中更無有論證及此者,二君之見正好相取,不可相病。汝中須用德洪功夫,德洪須透汝中本體。二君相取為益,吾學更無遺念矣。」德洪請問。先生曰:「有只是你自有,良知本體原來無有,本體只是太虛。太虛之中,日月星辰,風雨露雷,陰霾饐氣,何物不有?而又何一物得為太虛之障?人心本體亦復如是。太虛無形,一過而化,亦何費纖毫氣力?德洪功夫須要如此,便是合得本體功夫。」畿請問。先生曰:「汝中見得此意,只好默默自修,不可執以接人。上根之人,世亦難遇。一悟本體,即見功夫,物我內外,一齊盡透,此顏子、明道不敢承當,豈可輕易望人?二君已後與學者言,務要依我四句宗旨:無善無惡是心之體,有善有惡是意之動,知善知惡是良知,為善去惡是格物。以此自修,直躋聖位;以此接人,更無差失。」。畿曰:」本體透後,於此四句宗旨何如?」先生曰:「此是徹上徹下語,自初學以至聖人,只此功夫。初學用此,循循有入,雖至聖人,窮究無盡。堯、舜精一功夫,亦只如此。」先生又重囑付曰:「二君以後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。此四句中人上下無不接著。我年來立教,亦更幾番,今始立此四句。人心自有知識以來,已為習俗所染,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,只去懸空想個本體,一切事為,俱不著實。此病痛不是小小,不可不早說破。」是日洪、畿俱有省。
甲申,渡錢塘。
先生游吳山、月巖、嚴灘,俱有詩。過釣台曰:「憶昔過釣台,驅馳正軍旅。十年今始來,復以兵戈起。空山煙霧深,往跡如夢裡。微雨林徑滑,肺病雙足胝。仰瞻台上雲,俯濯台下水。人生何碌碌?高尚乃如此。瘡痛念同胞,至人匪為己。過門不遑入,憂勞豈得已。滔滔良自傷,果哉末難已。」跋曰:「右正德己卯獻俘行在,過釣台而弗及登,今茲復來,又以兵革之役,兼肺病足瘡,徒顧瞻悵望而已。書此付桐廬尹沈元材刻置亭壁,聊以紀經行歲月雲耳。時從行進士錢德洪、王汝中、建德尹楊思臣及元材,凡四人。」
丙申,至衢。
西安雨中,諸生出候,因寄德洪、汝中,並示書院諸生:「幾度西安道,江聲暮雨時。機關鷗鳥破,蹤跡水雲疑。仗鉞非吾事,傳經愧爾師。天真泉石秀,新有鹿門期。」德洪、汝中方卜築書院,盛稱天真之奇,並寄及之:「不踏天真路,依稀二十年。石門深竹徑,蒼峽瀉雲泉。泮壁環胥海,龜疇見宋田。文明原有象,卜築豈無緣?」今祠有仰止祠、環海樓、太極雲、泉瀉雲諸亭。
戊戌,過常山。
詩曰:長生徒有慕,苦乏大藥資。名山遍深歷,悠悠鬢生絲。微軀一系念,去道日遠而。中歲忽有覺,九還乃在茲。非爐亦非鼎,何坎復何離?本無終始究,寧有死生期?彼哉游方士,詭辭反增疑。紛然諸老翁,自傳困多岐。乾坤由我在,安用他求為?千聖皆過影,良知乃吾師。」
十月,至南昌。
先生發舟廣信,沿途諸生徐樾,張士賢、桂輗等請見,先生俱謝以兵事未暇,許回途相見。徐樾自貴溪追至余干,先生令登舟。樾方自白鹿洞打坐,有禪定意。先生目而得之,令舉似。曰:「不是。」已而稍變前語。又曰:「不是。」已而更端。先生曰:「近之矣。此體豈有方所,譬之此燭,光無不在,不可以燭上為光。」因指舟中曰:「此亦是光,此亦是光。」直指出舟外水面曰:「此亦是光。」樾領謝而別。明日至南浦,父老軍民俱頂香林立,填途塞巷,至不能行。父老頂輿傳遞入都司。先生命父老軍民就謁,東入西出,有不捨者,出且復入,自辰至未而散,始舉有司常儀。明日謁文廟,講《大學》於明倫堂,諸生屏擁,多不得聞。唐堯臣獻茶,得上堂旁聽。初堯臣不信學,聞先生至,自鄉出迎,心已內動。比見擁謁,驚曰:「三代後安得有此氣象耶!」及聞講,沛然無疑。同門有黃文明、魏良器輩笑曰:「逋逃主亦來投降乎?」堯臣曰:「須得如此大捕人,方能降我,爾輩安能?」
至吉安,大會士友螺川。
諸生彭簪、王釗、劉陽、歐陽瑜等偕舊遊三百餘,迎入螺川驛中。先生立談不倦,曰:「堯、舜生知安行的聖人,猶兢兢業業,用困勉的工夫。吾儕以困勉的資質,而悠悠蕩蕩,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,豈不誤己誤人?」又曰:「良知之妙,真是周流六虛,變通不居。若假以文過飾非,為害大矣。」臨別囑曰:「工夫只是簡易真切,愈真切,愈簡易;愈簡易,愈真切。」
十一月,至肇慶。
是月十八日抵肇慶。先生寄書德洪、畿曰:「家事賴廷豹糾正,而德洪、汝中又相與薰陶切劘於其間,吾可以無內顧矣。紹興書院中同志,不審近來意向如何?德洪、汝中既任其責,當能振作接引,有所興起。會講之約,但得不廢,其間縱有一二懈弛,亦可因此夾持,不致遂有傾倒。余姚又得應元諸友作興鼓舞,想益日異而月不同。老夫雖出山林,亦每以自慰。諸賢皆一日千里之足,豈俟區區有所警策,聊亦以此視鞭影耳。即日已抵肇慶,去梧不三四日可到。方入冗場,紹興書院及余姚各會同志諸賢,不能一一列名字。」
乙未,至梧州,上謝恩疏。
二十日,梧州開府。十二月朔,上疏曰:「田州之事,尚未及會議審處。然臣沿途咨訪,頗有所聞,不敢不為陛下一言其略。臣惟岑猛父子固有可誅之罪,然所以致彼若是者,則前此當事諸人,亦宜分受其責。蓋兩廣軍門專為諸瑤、僮及諸流賊而設,事權實專且重,若使振其兵威,自足以制服諸蠻。夫何軍政日壞,上無可任之將,下無可用之兵,有警必須倚調土官狼兵,若猛之屬者,而後行事。故此輩得以憑恃兵力,日增桀驁。及事之平,則又功歸於上,而彼無所與,固不能以無怨憤。始而征發愆期,既而調遣不至。上嫉下憤,日深月積,劫之以勢而威益褻,籠之以詐而術愈窮。由是諭之而益梗,撫之而益疑,遂至於有今日。今山瑤海賊,乘釁搖動,窮追必死之寇,既從而煽誘之,貧苦流亡之民,又從而逃歸之,其可憂危奚啻十百於二酋者之為患。其事已兆,而變已形,顧猶不此之慮,而汲汲於二酋,則當事者之過計矣。臣又聞諸兩廣士民之言,皆謂流官久設,亦徒有虛名,而受實禍。詰其所以,皆雲未設流官之前,土人歲出土兵三千,以聽官府之調遣;既設流官之後,官府歲發民兵數千,以防土人之反覆。即此一事,利害可知。且思恩自設流官,十八九年之間,反者數起,征剿日無休息。浚良民之膏血,而塗諸無用之地,此流官之無益,亦斷可識矣。論者以為既設流官,而復去之,則有更改之嫌,恐招物議,是以寧使一方之民久罹塗炭,而不敢明為朝廷一言,寧負朝廷,而不敢犯眾議。甚哉!人臣之不忠也。苟利於國而庇於民,死且為之,而何物議之足計乎!臣始至,雖未能周知備歷,然形勢亦可概見矣。田州切近交趾,其間深山絕谷,瑤、僮盤據,動以千百。必須存土官,藉其兵力,以為中土屏蔽。若盡殺其人,改土為流,則邊鄙之患,我自當之;自撤藩籬,後必有悔。」奏下,尚書王時中持之,得旨:「守仁才略素優,所議必自有見。事難遙度,俟其會議熟處,要須情法得中,經久無患。事有宜亟行者,聽其便宜,勿懷顧忌,以貽後患。」
初,總督命下,具疏辭免;及豫言處分思、田機宜,凡當路相知者,皆寓書致意。與楊少師曰:「惟大臣報國之忠,莫大於進賢去讒。自信山林之志已堅,而又素受知己之愛,不復嫌避,故輒言之。乃今適為己地也。昔有以邊警薦用彭司馬者,公獨不可,曰:『彭始成功,今或少挫,非所以完之矣。』公之愛惜人才,而欲成全之也如此,獨不能以此意推之某乎?果不忍終棄,病痊,或使得備散局,如南北太常國子之任,則圖報當有日也。」與黃綰書曰:「往年江西赴義將士,功久未上,人無所動,再出,何面目見之?且東南小丑,特瘡疥之疾;百辟讒嫉朋比,此則腹心之禍,大為可憂者。諸公任事之勇,不思何以善後?大都君子道長,小人道消,疾病既除,元氣自復。但去病太亟,亦耗元氣,藥石固當以漸也。」又曰:「思、田之事,本無緊要,只為從前張惶太過,後難收拾:所謂生事事生是已。今必得如奏中所請,庶圖久安,否則反覆未可知也。」與方獻夫書曰:「聖主聰明不世出,今日所急,惟在培養君德,端其志向,於此有立,是謂一正君而國定。然非真有體國之誠,其心斷斷休休者,亦徒事其名而已。」又曰:「諸公皆有薦賢之疏,此誠君子立朝盛節,但與名其間,卻有所未喻者。此天下治亂盛衰所繫,君子小人進退存亡之機,不可以不慎也。譬諸養蠶,便雜一爛蠶其中,則一筐好蠶盡為所壞矣。凡薦賢於朝,與自己用人不同:自己用人,權度在我;若薦賢於朝,則評品宜定。小人之才,豈無可用,如砒硫芒硝,皆有攻毒破癰之功,但混於參苓蓍術之間而進之,鮮不誤矣。」又曰:「思、田之事已壞,欲以無事處之。要已不能;只求減省一分,則地方亦可減省一分之勞擾耳。此議深知大拂喜事者之心,然欲殺敵千無罪之人,以求成一將之功,仁者之所不忍也。」
十有二月,命暫兼理巡撫兩廣,疏辭,不允。
七年戊子,先生五十七歲,在梧。
二月,思、田平。
先生疏略曰:「臣奉有成命,與巡按紀功御史石金、布政使林富等,副使祝品、林文輅等,參將李璋、沈希儀等,會議思、田之役,兵連禍結,兩省荼毒,已逾二年,兵力盡於哨守,民脂竭於轉輸,官吏罷於奔走;今日之事,已如破壞之舟,漂泊於顛風巨浪,覆溺之患,洶洶在目,不待知者而知之矣。」因詳其十患十善,二幸四毀,反覆言之。且曰:「臣至南寧乃下令盡撤調集防守之兵,數日之內,解散而歸者數萬。惟湖兵數千,道阻且遠,不易即歸,仍使分留賓寧,解甲休養,待間而發。初蘇、受等聞臣奉命處勘,始知朝廷無必殺之意,皆有投生之念,日夜懸望,惟恐臣至之不速。已而聞太監、總兵相繼召還,至是又見守兵盡撤,其投生之念益堅,乃遣其頭目黃富等先赴軍門訴苦,願得掃境投生,惟乞宥免一死。臣等諭以朝廷之意,正恐爾等有所虧枉,故特遣大臣處勘,開爾等更生之路;爾等果能誠心投順,決當貸爾之死。因復露布朝廷威德,使各持歸省諭,剋期聽降。蘇、受等得牌,皆羅拜踴躍,歡聲雷動;率眾掃境,歸命南寧城下,分屯四營。蘇、受等囚首自縛,與其頭目數百人赴軍門請命。臣等諭以朝廷既赦爾等之罪,豈復虧失信義;但爾等擁眾負固,雖由畏死,然騷動一方,上煩九重之慮,下疲三省之民,若不示罰,何以洩軍民之憤?於是下蘇、受於軍門,各杖之一百,乃解其縛,諭於今日宥爾一死者,朝廷天地好生之仁,必杖爾示罰者,我等人臣執法之義。於是眾皆叩首悅服,臣亦隨至其營,撫定其眾,凡一萬七千,濈濈道路,踴躍歡聞,皆謂朝廷如此再生之恩,我等誓以死報,且乞即願殺賊立功贖罪。臣因諭以朝廷之意,惟欲生全爾等,今爾等方來投生,豈忍又驅之兵刃之下。爾等逃竄日久,且宜速歸,完爾家室,修復生理。至於諸路群盜,軍門自有區處,徐當調發爾等。於是又皆感泣歡呼,皆謂朝廷如此再生之恩,我等誓以死報。臣於是遂委布政使林富、前副總張祐督令復業,方隅平安。是皆皇上神武不殺之威,風行於廟堂之上,而草偃於百蠻之表,是以班師不待七旬,而頑夷即爾來格,不折一矢,不戮一卒,而全活數萬生靈。是所謂綏之斯來,動之斯和者也。」疏入,敕遣行人獎勵,賞銀五十兩,紵絲四襲,所司備辦羊酒,其餘各給賞有差。先生為文勒石曰:「嘉靖丙戌夏,官兵伐田,隨與思、恩之人相比相煽,集軍四省,洶洶連年。於時皇帝憂憫元元,容有無辜而死者乎?乃令新建伯王守仁曷往視師,其以德綏,勿以兵虔。班師撤旅,信義大宣。諸夷感慕,旬日之間,自縛來歸者一萬七千。悉放之還農,兩省以安。昔有苗徂征,七旬來格;今未期月而蠻夷率服,綏之斯來,速於郵傳,舞於之化,何以加焉。爰告思、田,毋忘帝德。爰勒山石,昭此赫赫。文武聖神,率土之濱。凡有血氣,莫不尊親。」
四月,議遷都台於田州,不果。
先是有制,王守仁暫令兼理巡撫兩廣,既受命,先生乃疏言:「臣以迂疏多病之軀,謬承總制四省軍務之命,方懷不勝其任之憂,今又加以巡撫之責,豈其所能堪乎?且兩廣之事,實重且難,巡撫之任,非得才力精強者,重其事權,進其官階,而久其職任,殆未可求效於歲月之間也。致仕副都御史伍文定,往歲寧藩之變,常從臣起兵,具見經略;侍郎梁材、南贛副都御史汪鋐,亦皆才能素著,足堪此任;願選擇而使之。」會侍郎方獻夫建白,宜於田州特設都御史一人,撫綏諸夷,下議。先生復疏言:「布政使林富可用,或量改憲職,仍聽臣等節制,暫于思、田住札,撫綏其眾。然而要之蠻夷之區,不可治以漢法,雖流官之設,尚且弗便,而又可益之以都台乎?今且暫設,凡一切廩餼車馬,悉取辦於南寧府衛,取給於軍餉,不以干思、田之人。俟年餘經略有次,思、田止責知府理治,或設兵備憲臣一人於賓州,或以南寧兵備兼理;如此,則目前既得輯寧之效,而日後又可免煩勞之擾矣。」又以柳慶缺參將,特薦用沈希儀,且請起用前副總兵張祐,俾與富協心共事。未幾,升富副都御史,撫治鄖陽以去。先生再薦布政使王大用、按察使週期雍,又以邊方缺官,且言副使陳槐、施儒、楊必進,知府朱袞,皆堪右江兵備之任;知州林寬可為田州知府;推官李喬木可為同知。且言:「任賢圖治,得人實難,其在邊方反覆多事之地,其難尤甚。蓋非得忠實、勇果、通達、坦易之才,未易以定其亂。有其才矣,使不諳其土俗,則亦未易以得其本心。得其心矣,使不耐其水土,亦不能以久居其地,以成其功。故用人於邊方,必兼是三者而後可。如前四人者,固皆可用之才;今乃皆為時例所拘,棄置不用,而更勞心遠索,則亦過矣。」疏上,俱未果行。
興思、田學校。
先生以田州新服,用夏變夷,宜有學校。但瘡痍逃竄,尚無受廛之民,即欲建學,亦為徒勞。然風化之原,又不可緩也。乃案行提學道,著屬儒學,但有生員,無拘廩增,願改田州府學,及各處儒生願附籍入學者,本道選委教官,暫領學事,相與講肄游息,興起孝弟,或倡行鄉約,隨事開引,漸為之兆。俟建有學校,然後將各生徒通發該學肄業,照例充補廩增起貢。
五月,撫新民。
先生因左江道參議等官汪必東等稱:「古陶、白竹、石馬等賊,近雖誅剿,然尚有流出府江諸處者。誠恐日後為患,乞調歸順土官岑瓛兵一千名,萬承、龍英共五百名,或韋貴兵一千名,住扎平南、桂平沖要地方。」及該府知府程雲鵬等亦申量留湖兵,及調武靖州狼兵防守。乃諭之曰:「始觀論議,似亦區畫經久之計;徐考成功,終亦支吾目前之計。蓋用兵之法,伐謀為先;處夷之道,攻心為上。今各瑤征剿之後,有司即宜誠心撫恤,以安其心。若不服其心,而徒欲久留湖兵,多調狼卒,憑藉兵力,以威劫把持,謂為可久之計,則亦末矣。殊不知遠來客兵,怨憤不肯為用,一也。供饋之需,稍不滿意,求索訾詈,將無抵極,二也。就居民間,騷擾濁亂,易生仇隙,三也。困頓日久,資財耗竭,適以自弊,四也。欲借此以衛民,而反為民增一苦;欲借此以防賊,而反為吾招一寇,其可行乎?合行知府程雲鵬、公同指揮周胤宗,及各縣知縣等官,親至已破賊巢各鄰近良善村寨,以次加厚撫恤,給以告示,犒以魚鹽,待以誠信,敷以德恩。諭以朝廷所以誅剿各賊者,為其稔惡不悛,若爾等良善守分村寨,我官府何嘗輕動爾等一草一木?爾等各宜益堅向善之心,毋為彼所扇惑搖動。從而為之推選眾所信服,立為酋長,以連屬之。若各賊果能改惡遷善,實心向化,今日來投,今日即待以良善,決不追既往之惡。爾等即可以此意傳告開諭之。我官府亦就實心撫安招來,量給鹽米,為之經紀生業。亦就為之選立酋長,使有統率,毋令渙散。一面清查侵佔田土,開立裡甲,以息日後之爭。禁約良民,毋使乘機報復,以激其變。如農夫之植嘉禾,以去稂莠,深耕易耨,芸菑灌溉,專心一事,勤誠無情,必有秋獲。夫善者益知所動,則助惡者日衰;惡者益知所懲,則向善者益眾:此撫柔之道,而非專有恃於甲兵者也。」又曰:「該府議欲散撤顧倩機快等項,調取武靖州土兵,使之就近防守一節,區畫頗當。然以三千之眾,而常在一處屯頓坐食,亦未得宜。必須分作六班,每五百名為一班,每兩個月日而更一次。若有雕剿等項,然後通行起調,然必須於城市別立營房,毋使與民雜處,然後可免於騷擾嫌隙。蓋以十家牌門之兵,而為守土安民之本;以武靖起調之兵,而備追捕剿截之用:此亦經權交濟相須之意也。自今以後,免其秋調各處哨守等役,專在潯州地方聽憑守備參將調用。凡遇緊急調取,即要星馳赴信地,不得遲違時刻。守巡各官,仍要時加戒諭撫輯,毋令日久玩弛,又成虛應故事。」
六月,興南寧學校。
先生謂:「理學不明,人心陷溺,是以士習日偷,風教不振。」日與各學順生朝夕開講,已覺漸有奮發之志。又恐窮鄉僻邑,不能身至其地,委原任監察御史降合浦縣丞陳逅主教靈山諸縣,原任監察御史降揭陽縣主簿季本主教敷文書院。仍行牌諭曰:「仰本官每日拘集該府縣學諸生,為之勤勤開誨,務在興起聖賢之學,一洗習染之陋。其諸生該赴考試者,臨期起送;不該赴試者,如常朝夕娶會。考德問業之外,或時出與經書論策題目,量作課程;就與講析文義,以無妨其舉業之功。大抵學絕道喪之餘,未易解脫舊聞舊見,必須包蒙俯就,涵育薰陶,庶可望其漸次改化。諒本官平素最能孜孜汲引,則今日必能循循善誘。諸生之中,有不率教者,時行檟楚,以警其情。本院回軍之日,將該府縣官員師生查訪勤惰,以示勸懲。」
又牌諭曰:「照得安上治民,莫善於禮,冠婚喪祭,固宜家喻而戶曉者。今皆廢而不講,欲求風俗之美,其可得乎?況茲邊方遠郡,土夷錯雜,頑梗成風,有司徒具刑驅勢迫,是謂以火濟火,何益於治?若教之以禮,庶幾所謂小人學道則易使矣。福建莆田生員陳大章,前來南寧遊學,叩以冠婚鄉射諸儀,頗能通曉。近來各學諸生,類多束書高閣,飽食嬉游,散漫度日。豈若使與此生朝夕講習於儀文節度之間,亦足以收其放心,固其肌膚之會,筋骸之束,不猶愈於博弈之為賢乎?仰南寧府官吏即便館谷陳生於學捨,於各學諸生之中,選取有志習禮及年少質美者,相與講解演習。自此諸生得於觀感興起,砥礪切磋,修之於其家,而被於里巷,達於鄉村;則邊徼之地,遂化為鄒魯之鄉,亦不難矣。」
七月,襲八寨、斷籐峽,破之。
八寨、斷籐峽諸蠻賊,有眾數萬,負固稔惡,南通交趾諸夷,西接雲、貴諸蠻,東北與牛場、仙台、花相、風門、佛子及柳慶、府江、古田諸瑤迴旋連絡,延袤二千餘里,流劫出沒,為害歲久。比因有事思、田,勢不暇及。至是,先生以思、田既平,蘇、受新附,乃因湖廣保靖歸師之便,令布政使林富、副總兵張祐等,出其不意,分道征之。富、祐率右江及思、田兵進剿八寨諸賊。參議汪必東、副使翁素、僉事汪溱,率左江及永、保土兵進剿斷籐峽諸賊。令該道分巡兵備收解,紀功御史冊報,及行太監張賜並各鎮巡知會,一月之內,大破其眾,斬獲三千有奇。先生見諸賊巢穴既已掃蕩,而我兵疾疫,遂班師奏捷。
按,疏言:「斷籐峽諸賊,犄角屯聚,自國初以來,屢征不服。至天順間,都御史韓雍統兵二十萬,然後破其巢穴。撤兵無何,賊復攻陷潯州,據城大亂。後復合兵,量從剿撫。自後竊發無時,兇惡成性,不可改化。至於八寨諸賊,尤為兇猛,利鏢毒弩,莫當其鋒;且其寨壁天險,進兵無路。自國初都督韓觀,嘗以數萬之眾圍困其地,亦不能破,竟從招撫而罷。報後興師合剿,一無所獲,反多撓喪。惟成化間,土官岑瑛嘗合狼兵深入,斬獲二百。已而賊勢大湧,力不能支,亦從撫罷。今因湖廣之回兵,而利導其順便之勢,作思、田之新附,而善用其報效之機。兩地進兵,各不滿八千之眾,而三月報捷,共已逾三千之功。兩廣父老皆以為數十年來未有此舉也。」
疏請經略思、田及八寨、斷籐峽。
初,先生既平思、田,乃上疏曰:「臣以迂庸,繆當兵事於茲土,承製假以撫剿便宜。是陛下之心惟在於除患安民,未嘗有所意必也。又諭令賊平之後,議設土流孰便。是陛下之心惟在於安民息亂,未嘗有所意必也。始者思、田梗化,既舉兵而加誅矣,因其悔罪投降,遂復宥而釋之。固亦莫非仰承陛下不嗜殺人之心,惓惓憂憫赤子之無辜也。凡為經略事宜有三:特設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勢;仍立土官知府以順土夷之情;分設土官巡檢以散各夷之黨。擬府名為『田寧』,以應讖謠,而定人心。設州治於府之西北,立猛第三子邦相為吏目。待其有功,漸升為知州。分設思恩土巡檢司九,田州土巡檢司十有八,以蘇、受並土目之為眾所服者世守之。」既而復破八寨、斷籐峽。又上疏曰:」臣因督兵親歷諸巢,見其形勢要害,各有宜改立衛所,開設縣治,以斷其脈絡,而扼其咽喉者。若失今不為,則數年之間,賊復漸來,必歸聚生息;不過十年,又有地方之患矣。臣以遵制便宜,相度舉行,凡為經略事宜有六:移南丹衛城於八寨;改築思恩府治於荒田;改鳳化縣治於三里;增設隆安縣治;置流官于思龍,以屬田寧;增築守鎮城堡於五屯。」事下,本兵持之,戶部復請覆勘,學士霍韜等上疏曰:「臣等廣人也,是役也,臣等嘗為守仁計曰:『前當事者,凡若三省兵若干萬,梧州軍門費用軍儲若干萬,復從廣東布政司支用銀米若干萬,殺死、疫死官兵、土兵若干萬,僅得田州小寧五十日,而思恩叛矣。』今守仁不殺一卒,不費斗米,直宣揚威德,遂使思、田頑叛,稽首來服。雖舜格有苗,何以過此?乃若八寨賊、斷籐峽賊,又非思、田之比。八寨為諸賊淵藪,而斷籐峽為八寨羽翼也。廣西有八寨諸賊,猶人有心腹病也。八寨不平,則兩廣無安枕期也。今守仁沉機不露,一舉平之。百數十年豺虎窟穴,掃而清之,如拂塵然。臣等是以歎服守仁能體陛下之仁,以懷綏思、田向化之民;又能體陛下之義,以討服八寨、斷籐梗化之賊:仁義兩得之也。夫守仁之成功,有八善焉:乘湖兵歸路之便,兵不調而自集,一也。因思、田效命之助,勞而不怨,二也。機出意外,賊不能遁,所誅者渠惡,非濫殺報功者比,三也。因歸師無糧運費,四也。一舉成功,民不知擾,五也。平八寨、平斷籐峽,則極惡者先誅,其細小巢穴,可漸德化,得撫剿之宜,六也。八寨不平,則西而柳、慶,東而羅旁、祿水、新寧、思平之賊,合數千里,共為窟穴,雖調兵數十萬,未易平伏,今八寨平定,則諸賊可以漸次撫剿,兩廣良民可以漸次安業,紓聖明南顧之憂,七也。韓雍雖平斷籐峽賊矣,旋復有倡亂者,八寨乃百六十年所不能誅之劇賊。今守仁既平其巢窟,即徙建城邑以鎮定之,則惡賊失險,後日不能為變,逋賊來歸,且化為良民矣。誅惡綏良,得民父母之體,八也。或議:『守仁奉命有事思、田,遂剿八寨,可乎?』臣則曰:昔吳、楚反攻梁,景帝詔周亞夫救梁。亞夫不奉詔,而絕吳、楚糧道,遂破吳、楚,而平七國,安漢社稷。傳曰:『閫以外,將軍制之。』又曰:『大夫出疆,有可以安國家、利社稷,專之可也,古之道也。』是故亞夫知制吳、楚,在絕其食道,而不在於救梁;是故雖有詔命,有所不受。今守仁知思、田可以德懷也,遂納其降而安定之。知八寨諸賊未易服也,遂因時仗義而討平之。雖無詔命,先發後聞可也,況有便宜從事之旨乎?或曰:『建置城邑,大事也;區處錢糧,戶部職也;不先奉命而輒興工,可乎?』臣則曰:昔者范仲淹之守西邊也,欲築大順城,慮敵人爭之,乃先具版築,然後巡邊,急速興工,一月成城。西夏覺而爭之,已不及矣。守仁於建置城邑之役,不仰足戶部而後有處,其以一肩而分聖明南顧之憂,不以為功,反以為過,可乎?臣等目擊八寨之賊,為地方大患百數十年,一旦仰賴聖明,任用守仁,以底平定,不勝慶忭,今兵部功賞未行,戶部覆題再勘,臣恐機會一失,大功遂阻,城保不築,逋賊復聚,地方可慮。是故冒昧建言,唯聖明察焉。」
九月,疏謝獎勵賞賚。
賞思、田功也。九月初八日,行人馮恩□捧欽賜至鎮,故有謝疏。
與德洪、畿書:「地方事幸遂平息,相見漸可期矣。近年不審同志聚會如何,得無法堂前今已草深一丈否?想臥龍之會,雖不能大有所益,亦不宜遂爾荒落;且存餼羊,後或興起,亦未可知。余姚得應元諸友相與倡率,為益不小。近有人自家鄉來,聞龍山之講,至今不廢,亦殊可喜。書到,望遍寄聲,益相與勉之。九十弟與正憲輩,不審早晚能來親近否?誘掖接引之功,與人為善之心,當不俟多喋也。魏廷豹決能不負所托,兒輩或不能率教,亦望相與夾持之。」
十月,疏請告。
先生以疾劇,上疏請告,具言:「臣自往年承乏南、贛,為炎毒所中,遂患咳痢之疾。歲益滋甚。其後退休林野,稍就醫藥,而疾亦終不能止。自去歲入廣,炎毒益甚。力疾從事,竣事而出,遂爾不復能興。今已輿至南寧,移臥舟次,將遂自梧道廣,待命於韶、雄之間,夫竭忠以報國,臣之素志也。受陛下之深恩,思得粉身齏骨以自效,又臣之所日夜切心者也。病日就危,而尚求苟全以圖後報,而為養病之舉,此臣之所以大不得已也。」疏入,未報。
謁伏波廟。
先生十五歲時嘗夢謁伏波廟,至是拜祠下,宛然如夢中,謂茲行殆非偶然。因識二詩。其一曰:「四十年前夢裡詩,此行天定豈人為?徂征敢倚風雲陣,所過如同時雨師。尚喜遠人知向望,卻慚無術救瘡痍。從來勝算歸廊廟,恥說兵戈定四夷。」其二詩曰:「樓船金鼓宿烏蠻,魚麗群舟夜上灘。月繞旌旗千嶂靜,風傳鈴木九溪寒。荒夷未必先聲服,神武由來不殺難。想見虞廷新氣象,兩階干羽五雲端。」是月與豹書:「近歲山中講學者,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。問之,則云:『才著意,便是助;才不著意,便是忘;所以甚難。』區區因問之云:『忘是忘個甚麼?助是助個甚麼?』其人默然無對,始請問。區區因與說:『我此間講學,卻只說個必有事焉,不說勿忘勿助。必有事焉者,只是時時去集義。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,而或有時間斷,此便是忘了,即須勿忘。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,而或有時欲速求效,此便是助了,即須勿助。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,勿忘勿助,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。若是工夫原不間斷,即不須更說勿忘;原不欲速求效,即不須更說勿助。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,何等灑脫自在。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,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,漭漭蕩蕩,只做得個沉空守寂,學成一個癡騃漢,事來,即便牽滯紛擾,不復能經綸宰制。此皆由學術誤人之故,甚可憫矣。』」
又與鄒守益書曰:「隨處體認天理,勿忘勿助之說,大約未嘗不是。只要根究下落,即未免捕風捉影。縱令鞭辟向裡,亦與聖門致良知之功尚隔一塵。若復失之毫釐,便有千里之繆矣。世間無志之人,既已見驅於聲利辭章之習,間有知得自己性分當求者,又被一種似是而非之學兜絆羈縻,終身不得出頭。緣人未有真為聖人之志,未免挾有見小欲速之私,則此種學問極足支吾眼前得過。是以雖在豪傑之士,而任重道遠,志稍不力,即且安頓其中者多矣。」
祀增城先廟。
先生五世祖諱綱者,死苗難,廟祀增城。是月,有司復新祠宇,先生謁祠奉祀。過甘泉先生廬,題詩於壁曰:「我祖死國事,肇禮在增城。荒祠幸新復,適來奉初蒸。亦有兄弟好,念言思一尋。蒼蒼見葭色,宛隔環瀛深。入門散圖史,想見抱膝吟。賢郎敬父執,童僕意相親。病軀不遑宿,留詩慰殷勤。落落千百載,人生幾知音。道同著形跡,期無負初心。」又題甘泉居曰:「我聞甘泉居,近連菊坡麓。十年勞夢思,今來快心目。徘徊欲移家,山南尚堪屋。渴飲甘泉泉,饑食菊坡菊。行看羅浮雲,此心聊復足。」與德洪、畿書:「書來見近日工夫之有進,足為喜慰!而余姚、紹興諸同志又能相聚會講切,奮發興起,日勤不懈,吾道之昌,真有火燃泉達之機矣,喜幸當何如哉!此間地方悉已平靖,只因二三大賊巢,為兩省盜賊之根株淵藪,積為民患者,心亦不忍不為一除剪,又復遲留二三月;今亦了事矣,旬月間便當就歸途也。守儉、守文二弟,近承夾持啟迪,想亦漸有所進。正憲尤極懶惰,若不痛加針砭,其病未易能去。父子兄弟之間,情既迫切,責善反難,其任乃在師友之間。想平日骨肉道義之愛,當不俟於多囑也。」與何性之書:「區區病勢日狼狽,自至廣城,又增水瀉,日夜數行不得止。至今遂兩足不能坐立,須稍定,即逾嶺而東矣。諸友皆不必相候。果有山陰之興,即須早鼓錢塘之舵,得與德洪、汝中輩一會聚,彼此當必有益。區區養病本去已三月,旬日後必得旨。亦遂發舟而東,縱未能遂歸田之願,亦必得一還陽明洞,與諸友一面而別,且後會又有可期也。千萬勿復遲疑,徒耽誤日月。總及隨舟而行,沿途官吏送迎請謁,斷亦不能有須臾之暇。宜悉此意,書至即撥冗。德洪、汝中輩,亦可促之早為北上之圖。伏枕潦草。」
十一月乙卯,先生卒於南安。
是月廿五日,逾梅嶺至南安。登舟時,南安推官門人周積來見。先生起坐,咳喘不已。徐言曰:「近來進學如何?」積以政對。遂問道體無恙。先生曰:「病勢危亟,所未死者,元氣耳。」積退而迎醫診藥。廿八日晚泊,問:「何地?」侍者曰:「青龍舖。」明日,先生召積人。久之,開目視曰:「吾去矣!」積泣下,問「何遺言?」先生微哂曰:「此心光明,亦復何言?」頃之,瞑目而逝,二十九日辰時也。贛州兵備門人張思聰追至南安,迎入南野驛,就中堂沐浴衾斂如禮。先是先生出廣,布政使門人王大用備美材隨舟。思聰親敦匠事,舖梱設褥,表裡裼襲。門人劉邦採來奔喪事。十二月三日,思聰與官屬師生設祭入棺。明日,輿櫬登舟。士民遠近遮道,哭聲振地,如喪考妣。至贛,提督都御史汪鋐迎祭於道,士民沿途擁哭如南安。至南昌,巡按御史儲良材、提學副使門人趙淵等請改歲行,士民昕夕哭奠。
八年己丑正月,喪發南昌。
是月連日逆風,舟不能行。趙淵祝於柩曰:「公豈為南昌士民留耶?越中子弟門人來候久矣。」忽變西風,六日直至弋陽。先是德洪與畿西渡錢塘,將入京殿試,聞先生歸,遂迎至嚴灘,聞訃,正月三日成喪於廣信,訃告同門。是日,正憲至。初六日,會於弋陽。初十日,過玉山,弟守儉、守文,門人欒惠、黃洪、李珙、范引年、柴鳳至。
二月庚午,喪至越。
四日,子弟門人奠柩中堂,遂飾喪紀,婦人哭門內,孝子正憲攜弟正億與親族子弟哭門外,門人哭幕外,朝夕設奠如儀。每日門人來吊者百餘人,有自初喪至卒葬不歸者。書院及諸寺院聚會如師存。是時朝中有異議,爵蔭贈謚諸典不行,且下詔禁偽學。詹事黃綰上疏曰:「忠臣事君,義不苟同;君子立身,道無阿比。臣昔為都事,今少保桂萼時為舉人,取其大節,與之交友。及臣為南京都察院經歷,見大禮不明,相與論列。相知二十餘年,始終無間。昨臣薦新建伯王守仁堪以柄用,萼與守仁舊不相合,因不謂然,小人乘間構隙。然臣終不以此廢萼平生也。但臣於事君之義,立身之道,則有不得不明者。臣所以深知守仁者,蓋以其功與學耳。然功高而見忌,學古而人不識,此守仁之所以不容於世也。蓋其功之大者有四:其一,宸濠不軌,謀非一日,內而內臣如魏彬等,嬖倖如錢寧、江彬等,文臣如陸完等,為之內應;外而鎮守如畢真、劉朗等,為之外應;故當時中外諸臣,多懷觀望。若非守仁忠義自許,身任討賊之事,不顧赤族之禍,倡義以勤王,運籌以伐謀,則天下安危未可知。今乃皆以為伍文定之功,是輕發縱而重走狗,豈有兵無勝算,而濠可徒搏而擒者乎?其二,大帽、茶寮、浰頭、桶岡諸賊寨勢連四省,兵連累歲。若非蚤平,南方自此多事。守仁臨鎮,次第底定。其三,田州、思恩構釁有年,事不得息,民不得已,故起守仁以往,定以兵機,感以誠信,乃使盧、王之徒崩角來降,感泣受杖,遂平一方之難。其四,自來八寨為兩廣腹心之疾,其間守戍官軍,與賊為黨,莫可奈何。守仁假永順狼兵,盧、王降卒,並而襲之,遂去兩廣無窮之巨害,實得兵法便宜之算。夫兵兇戰危,守仁所立戰功,皆除大患,卒之以死勤事。夫兵政國之大事,宜為後世法,可以終泯其功乎?其學之大要有三:一曰『致良知』實本先民之言,蓋致知出於孔氏,而良知出於孟軻性善之論。二曰『親民』,亦本先民之言,蓋《大學》舊本所謂親民者,即百姓不親之親,凡親賢樂利,與民同其好惡,而為潔矩之道者是已。此所據以從舊本之意,非創為之說也。三曰『知行合一』,亦本先民之言,蓋知至至之,知終終之,只一事也。守仁發此,欲人言行相顧,勿事空言以為學也。是守仁之學,弗詭於聖,弗畔於道,乃孔門之正傳也,可以終廢其學乎?」然以萼之非守仁,遂致陛下失此良弼,使守仁不獲致君堯、舜,誰之過與?臣不敢以此為萼是也。況賞罰者,御世之權。以守仁之功德,勞於王事,乃常典不及,削罰有加,廢褒忠之典,倡黨錮之禁,非所以輔明主也。守仁客死,妻子孱弱,家童載骨,蒿埋空山,鬼神有知,當為惻然。臣實不忍見聖明之世有此事也。假使守仁生於異世,猶當追崇,況在今日哉?且永順之眾,盧、王之徒,素慕守仁威德;如此舉措,恐失其望,關係夷情,亦非細故。臣昔與守仁為友,幾二十年。一日憤寡過之不能,守仁從而覺之,若有深省,遂復師事之。是臣於守仁,實非苟然相信,如世俗師友者也。臣於君父之前,處師友之間,既有所懷,不敢不盡。昔萼為小人所讒,臣為之憤;既而得白,臣為之喜;固非臣之私也。今守仁之抱冤,亦猶萼之負屈。伏願擴一視之仁,特敕所司,優以恤典贈謚,仍與世襲,並開學禁,以昭聖政。若此事不明,則萼之與臣,終不能以自忘。故臣敢言及於此,所以蓋事陛下之忠,且以補萼之過,亦以盡臣之義也。」疏入,不報。於是給事中周延抗疏論列,謫判官。
十一月,葬先生於洪溪。
是月十一日發引,門人會葬者千餘人,麻衣衰屨,扶柩而哭。四方來觀者莫不交涕。洪溪去越城三十里,入蘭亭五里,先生所親擇也。先是,前溪入懷與左溪會,沖嚙右麓,術者心嫌,欲棄之。有山翁夢神人緋袍玉帶立於溪上,曰:「吾欲還溪故道。」明日雷雨大作,溪泛,忽從南岸,明堂周闊數百尺,遂定穴。門人李珙等築治,更番,晝夜不息者月餘,而墓成。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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